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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不系舟(三)
      腊月的时候天色晚得早,我收起放在小院子里的藤椅,招呼阿柱:“阿柱啊,柜子上有十来文钱,你拿着去后坊的酱园那儿买点花生卤肉酱菜茶干,你八叔呀估计也快到了。”
      阿柱应了声,拍拍屁股就去了。我又叫住了他,又从怀里掏了点钱:“再去买点好酒。”
      阿柱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酒什么酒,老头子一个了还喝,不知道注意身体嘛。”
      “什么?”我笑吟吟假装没听清。
      阿柱大喊一声:“说你老了耳朵都不中用了!”气鼓鼓出门了。
      我也对着他喊:“多出来的钱是给你买糖葫芦的!”
      我进屋了暖暖手炉,这个冬天啊,来的真快。
      不一会儿小柱子就跑回来了,提着酒菜。
      我接过来瞅了瞅,叹了口气,原来洛阳后坊有三家做卤味酱菜的,一家口味比一家鲜香,后来城破了,邻里街坊没有不遭殃的,老酱园里放的一排排莹润光洁的酱油大缸被砸得稀巴烂,全倒了。现在这个做酱菜生意的,是一个潼关那边来的汉子,关中那边口味和东都真不一样,红红的辣辣的。
      我摆了盘,红的喜庆,辣着暖和,这日子二字呀最怕的就是过得挑了。
      “咦?回来得这么快,你这一路上糖葫芦这么就吃完啦?”我问阿柱。
      他气鼓鼓地把剩下的钱拍在柜子上:“师傅你多长时间没开张了,天天入不敷出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葫芦?”
      我摸摸他的头:“好好好,阿柱长大啦,不过我怎么就没有开张啦,昨天不是才帮你小翠珠家张姨补过铁锅?”
      “没收钱怎么叫开张做生意?”
      “那我大前天还上街修鞋咧,嘿你小子这么快给忘啦?”
      “哼!”小柱子鼓了鼓嘴,又低下了头,“师傅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修一些牛逼哄哄的东西呢?”
      我冲他眨了眨眼:“谁说没有,当年我可是修过丐帮八袋长老的酒葫芦的!”
      “切~”
      “长老不愧是长老呀,你知道那酒葫芦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喔?”小孩子扬起脑袋。
      “那壶口一个黄豆大,葫芦底要修的缝细细一条,但我修的时候倒干净了酒晃晃觉察里面还有东西,打开一看呀,吓死个人呦,里面居然有个死蜈蚣!”
      阿柱瞪大了眼睛,许久才眨了一下,他大叫一声,原地瞎扭:“怎怎,怎么可能老头子一定是你瞎扯皮!!”
      我乐呵呵地笑了笑:“真的,你小子不信,一会你八叔来了,你去问他。”
      郭小八这个点该是来了的。
      “爷爷爷爷,这个蜈蚣酒葫芦绝对是假的,不算不算,你再和我说说你以前修过什么呗~”阿柱一双大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我摸摸他的头:“那,正好等着你八叔,我给你再吹吹牛。”
      “大概有快十来年了吧,那会你应该才出生,洛阳城可不是现在的样子,春天一来的时候,满城那个牡丹花一开,哎呦呦……”
      大概就是在一个春天的半夜,对没错,我记得当时隔壁是个卖花鸟的,平日里串个门就是春意盎然啊。
      我是个江湖闲散人,对外是个木匠瓦匠铁匠银匠锡匠,其实我师从海客异士,也算的上是江湖奇人那种类型的手艺人,会修一些来路不正啊见不得光的东西,年轻一些的时候白道□□上的生意我没什么不敢接的,但是这半夜的上门生意?
      我并不想开门,上一次半夜生意是一个达官贵人家突然死了女儿,强绑了女儿家心悦的穷小子活葬冥婚,让我打一套做冥婚的嫁妆,所有的篆刻都是阴文,做得很漂亮雇主很满意,但是半夜森森的冥婚嫁妆看得人背后凉。
      当时我估摸着我即使天天喝酒吃肉手头也宽裕得很,所以我完全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只说让他不管所求何事明日再来。
      结果敲门敲醒了隔壁住的一院子鸟,就更吵了,半个时辰后只好去开了门。
      一开门了不得,是个官儿爷,军官,天策将领。
      说来好玩,当时我的想法居然是,当兵的戾气重阳气旺,压秽。
      我将军爷请进了屋,军爷一直面无表情十分平静,他请我补一补他怀中一直抱着的东西。
      黑布裹着的,我一接,挺沉。
      我突然想起他们当兵的素来有马革裹尸的说法,瞬间心里一紧,手抖了一下,听见金属隔着布撞击的闷响,嗨!重量也不对呀,是我神经紧张了。
      打开一看,有血味。
      我就着烛台的光仔细看了看,不得了,是玄甲碎片,苍云军种专有的,听说锻造玄铁的方子在武后延载年间已经失传,整个大唐只这么个玄甲部,只这么多玄甲,向来残破报废的也是官家回收,这军爷?
      他坐在昏黄的烛光里,身影茕茕,忽明忽暗。
      玄甲残片收拢收拢,大约是个盾,但很多别的小碎片是零散的,有的像肩甲的,有的像胸甲的,甚至还有星星几片银甲,好像还有不同的盾上的小碎片。
      我摸了摸,都沾着血。
      我抬头道:“军爷,这个……苍云玄甲的厉害你比我清楚,恐怕不费力气不好修呀。”
      他目光涣散,好一会才像是回了神:“啊,老板,不相瞒,我真的身无长物,对不住,你看,我把这头冠押在这儿行不行?”
      说罢他解冠散发,我想把他放在桌子上的头冠推回去,但一想自己满手血污没好意思直接伸手,便道:“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我要这冠做什么呦!你这种大将领的头管小老儿我真受不住,将军快快收回!”
      这个年轻的后生苦笑了一下。
      我心里有点摸不出滋味,看着将军的战甲,比街头那些游手好闲还喜欢寻衅滋事的神策小头头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小头头们隔三差五还去里坊的花酒楼上潇洒,我自认我的生意不比那销金窟挥霍一次贵上多少,但这个将军说他身无长物,只得解下头冠做抵。
      我叹了口气:“小将军,这头冠我左右是收不得的这样吧,你如果能和小老儿闲说上几句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哎,也不对……”
      我有点懊恼,这些甲片和那冥婚嫁妆一样都是半夜来的生意,我居然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不是当面揭了人家阴阳两隔的伤疤嘛!
      他也懂我的意思了,摇了摇头,但是出乎意料,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笑了一下,眼底干涸枯槁,说出了一个名字。
      ——燕天沉。
      然后他又闭上眼仰头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说了大约几十个名字。
      后来他说不出名字了,就有“引月门下护军右翼第一列第三员”这类的。
      再后来他又说十来个李姓的将领,这些是他的嫡系部下。
      坐在烛光中的将军说,当时他派了他手里能调动的所有信得过去的天策精骑同燕将军护送仅有的物资北上,八天之后,天策带队的军娘回来眼泪止不住,她说他们出了太原城之后一路上竭尽所能地躲开狼牙眼线,和被迫暂弃关退守的苍云大军终于联系上,让他们做好接应,粮草来了。
      可是就在雁门关内不远处一个峡谷内中了狼牙埋伏!和前来接应的苍云军一起全部暴露在了狼牙军满山的炮口滚石下。
      李将军……其实我们这回和燕将军一同北进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做好了长眠雁门的准备无怨无悔,可是,可是……
      军娘泣不成声。
      燕将军手握长孙将军的兵符,高喊,承燕帅军令,众将听令!
      弃重车、部分粮草,携物资上马,首要掩护后方天策军撤退,再随我突围,冲出埋伏圈!
      军娘横枪立马,李扬旌座下骠骑营,誓与友军同进退!恕难从命!
      燕将军挥盾击中军娘身下宝马,马惊,疾走。
      军娘堪堪勒马,急了,我军历来长于疾和突,燕将军切莫再迟疑!让我等助一臂之力!
      燕天沉大笑道:“天策军在我雁门,撑死杀敌不过二十,快回的东都吧,那是你们一骑当千的地方,守好中原!李将军提携你们多年,可不是为了让你们随我燕某,在此地和蟊贼对砍!”
      笑罢,开血怒无惧,持盾擒刀,杀开血路。
      他的身前,滚石作雷鸣,炮火震长天。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阿柱发疯似的大吼了一声。
      我被这孩子吓了一跳,问他:“哎呦,你瞎叫什么?”
      他又大叫了一声,然后没头苍蝇一样跳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狂拍桌子:“师傅!!!呜!燕将军好帅啊!”
      我笑着看他,抹了一下他的脸:“小子,燕将军是大英雄啊,唉唉唉,帅就帅嘛,你哭什么?”
      “没,没哭!”他吸着鼻子。
      “叔!!我来啦!!”门口蹿进来个猴一样的身影,这郭小八,小时候看着像泥猴,这么多年过去,顶多就变成了个人模狗样的猴儿,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哎地应了声,摸阿柱的头:“话说你八叔也认识燕将军的,好啦,去盛饭。”
      阿柱含糊着去了。
      我抬头一看,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猴一样的留了满脸乱七八糟胡子松狮头毛发精似的,另一个与猴形成鲜明对比,脑壳亮得差点刺了小老儿的眼。
      “叔!身子骨可还硬朗?”
      我哈哈笑道:“硬是硬,朗就不见得了。”
      “唉叔,我好久没来洛阳了,在城门口遇到了个旧识的小和尚,带过来一起蹭饭,嘿嘿嘿。”
      我起身相迎:“没问题没问题,可是小师傅突然造访,小老儿家里没有备着斋饭,就三两小菜粗鄙不堪,小师傅海涵啊。”
      郭小八打断:“唉叔,一小和尚你这么客气干什么着,我们这种风餐露宿的啃个热馒头都当过年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和尚吃不得荤,谢过老施主了。”
      关了院门,进屋坐了,阿柱拉着郭小八问:“八叔,你认识燕天沉燕将军不?”
      郭小八嚼着花生摇头晃脑:“认识,抢了我出师酒的老苍爹,啊,那可是我一辈子只能喝一次的酒啊。”
      阿柱一脸嫌弃:“噫,八叔怎么这么小气?”
      “嘿!你小子现在能耐啦?就这么冲着你八叔脸怼?”
      “呸!”
      郭小八想越过小方桌来抓阿柱。
      我及时咳嗽了两声,阻止人模狗样猴儿爬上桌子。
      郭小八闻声乖乖坐下,继续捡花生:“怎么?你小子怎么认识他的呀?”
      “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爷爷和我讲他的故事的。”
      “喔?”人模狗样猴儿看向了我,“哎呦叔,你居然也知道他呀?”
      我笑呵呵地说:“你这郭小八,叔年轻时候也是个江湖传说呀,认识别的传说怎么称得上是居然?”
      “嘿嘿,我叔当然是牛逼的啦~”郭小八咧嘴笑了笑,牙和小时候一样白。
      “话说回来,硬要扯他和我们丐帮还沾亲带故,嘿,小柱儿,你要还做我徒弟的话,燕将军可能就算你嗯,嗯,二师伯老婆的同门师弟,我想想该怎么称呼哈……”
      阿柱略略略了几声,八叔不要脸,为了和大英雄沾亲带故关系爬出去这么远还在这儿吹嘘!
      “叔!”郭小八对我一拱手,然后摸向腰间的打狗棒,“叔对不住了,今天我就是要对这臭屁小子棒打狗头!”
      我大笑着看郭小八这么大个人了还把个小孩撵得满屋子蹿,啊丐帮带孩子,果然全带成猴精了。
      等他们又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我继续说道:“原来这么巧?居然是燕悯秋的师弟?”
      “对呀,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还回洞庭给师傅拜年了呢,师傅还嫌弃我空手回来,我说呸,亏我还挂记着您老孤苦伶仃居然只想着我的要饭业绩。”郭小八嘬了一口酒,又嘬了一口,“叔啊!说实话我真的好久没喝到好酒了!”
      “师傅说,你二师兄和他从东北拐回来的媳妇陪着我呢。”郭小八毛发旺盛的脸上一双眼睛亮亮的,“我觉得是呀,然后我就去洞庭湖上喝酒钓鱼,最后一壶我撒湖里了,但我倒完就后悔,二师兄二师嫂嫂朝朝暮暮洞庭泛舟好不快活,桃花美酒天天喝,又不稀罕我这一坛,早知道我就不浪费了,哼。”
      “我们这种出门在外跑业务的,才是君山的酒喝一口少一口啊。”郭小八又开始摇头晃脑了。
      我让阿柱再给他八叔添碗饭,然后说:“瞎说什么呢,最难挨的几年不早就过去了嘛,天宝之乱的叛军前年不就被收拾干净了?”
      小八笑了笑:“这世道上啊,猛于虎也的东西太多了,小光头你说是不是?”
      小师傅低眉敛目,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观是南阎浮提众生。”
      呵,郭小八嘟嘟囔囔,呆和尚掉书袋。
      我想了想当年郭重阳和燕悯秋的墓,喔,是半截儿打狗棒捆着女将军的卷边陌刀一起沉入洞庭湖的,顺着感慨了一句:“哎,你们这些有抱负的年轻人啊,身后事都挺草率的,不过也好,浪漫嘛。”
      “喔?”郭小八抬起头,居然好像听懂了我在感慨什么一样,“叔!厉害了,看来叔看过不少衣冠都不是的坟头啊。”
      “嗨,这也算厉害喔?也不是很多吧,燕天沉算一个,武忠王算一个,哈哈哈这两个其实是在一起的也就算做一个吧。”
      “武忠王……”郭小八嗷了一声,笑了,“李扬旌啊。”
      晚饭就这么吃完了,阿柱听到燕天沉三个字就兴奋,吵着说刚才的故事没讲完就被八叔给岔了,还要缠着我继续,我说好好好,你去把桌子碗筷收拾了我就继续讲给你听。
      小师傅欠身,说,老施主先聊,和尚失陪借一小方地放蒲团去做晚课去。
      我笑着说好好好。
      郭小八哎呦地叫了叫看着小柱惊奇道:“嘿,这臭小子怎么这么听话?叔你调教地真好!还好当时我把这徒弟让给你了,要是跟着我到现在,估计早就成一方祸害了,长得还丑,啧啧!”
      我连忙笑道:“小八少说两句嘞,今天要是阿柱气得把盘子砸了我就赖你啊。”
      呯咔嚓嚓嚓~~
      “嘿!”郭小八撸起拳头就往伙房走。
      “臭要饭的,你也丑!!!你最丑!你不仅丑,还爱臭美!”
      “亢龙有……!!!”
      “亢什么亢!你现在只是摔了一个盘子,你要敢再走过来一步我就把我手里这一叠全脆给你看!”
      “!!!好好好,小祖宗你牛逼你牛逼……”
      郭小八颓废地坐了回来。
      阿柱这孩子是郭小八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时候捡的弃婴,一开始是当亲传徒弟带的,但还没等这个小娃娃把降龙掌法的招式看全,郭小八就随着他们帮主带领的义军离开了洛阳,再后来,洛阳的丐帮长老死的时候,郭小八回来牵着这个孩子,在洛阳城被毁了一半多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地敲,他是个丐帮,无家无业养不了这个娃娃,又不忍心带着个孩子流离失所。
      “老了老了哎呀,拿个小毛孩都没辙了。”郭小八摸了摸他的胡子。
      “对呀,郭老八你就这个胡子是用来遮皱纹的吧?”
      “啊!叔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啊!”郭小八捂住胸口,“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丐帮一枝花呀!”
      “能有那个脸皮长长皱纹就不错了,人呀,皱纹能长到我这个程度的,知足咯。”我摆了摆手。
      “哎那倒也是。” 郭小八笑了笑,“这么多年跑下来,还真有不少青春永驻的机会出现在我丐八爷面前,可是天命注定我抓不住,嘿嘿!”
      我冲他腿上一块大疤努了努嘴“你这看起来差点瘸了啊丐八爷?”
      他仰头:“嗨,这个说来就凶险了,在太原汾河边上被一群辣鸡堵了,当时江湖上的丐八爷呀差点就没了,说时迟那时快恰恰遇上了这个才下山的小和尚,这光头小子什么也没问,莽莽撞撞就给我舍身。”
      我看了看在一边念经的小和尚,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我叹了一口气:“小八呀,不插科打诨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个想一起过的人?”
      郭小八嗷了一声:“叔呀叔!你去过巴蜀那边没?”
      “咋啦?”
      “那儿的姑娘啊!真的漂亮,那胸那腿!”
      “阿弥陀佛,和尚听不得荤。”小和尚认认真真地说。
      “嘁!”丐小八翻了翻白眼。
      我哈哈大笑。
      丐小八摇摇头嘴里噼里啪啦:“原来想着姑娘我这辈子也就看看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个不让说的,和尚你不能用嘴巴吃肉我懂,你还不能用耳朵吃荤话?呸我这哪里荤?充其量多放了点油懂不懂!色即是空唉你就不能放没听到瞧你这道行,和尚,这回在洛阳撞上,我还没问你明日要去哪里呢。”
      小师傅刚做完晚课,将佛珠套回手腕上,收起了旧蒲团:“西北大漠。”
      郭小八:“呦,不巧,我往东南。”
      阿柱回来了,缠着我把燕将军的故事往下讲,我想了想说,唉刚才骗你去洗碗才这么说的,其实燕将军的故事到刚才那儿就结束啦!
      啊?阿柱一脸呆滞。
      确实是这样,十多年前,军爷说到埋伏的军队是狼牙炮部的时候我就心下了然,能把苍云玄甲炸成这个样子的,也只有高炮了。
      而一个玄甲苍云将士手中坚若磐石的盾变成了我眼前这个四分五裂,沾满血污的样子,那它主人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军爷顿了顿,又和我讲起了那些他刚才叫出名字的苍云将士的生平,我知道了,这个军爷以前在苍云待过,所以认得这么多苍云将士。他缓缓诉说着这些燕将军旧部们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手上开始一些不需要动火锤炼的修补,小锤子叮叮当当中,仿佛一卷存放在流金岁月中多时的山水绘缓缓展开。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刻意地同我描述燕天沉的旧时,尽管他已经快要说完苍云将士们的生平了。
      然后他又开始说起了他的嫡部,和苍云军一同牺牲的那几个。
      我摸摸阿柱的头,继续说道:
      军娘跪下请罪:“李将军,我罪有三,其一没有完成助友军运送物资的任务,其二没有与友军同进退,其三,我,我甚至都没有把兄弟们都带回来……李大毛,,,大毛他们那队在我与燕将军下令撤退的时候,恰好被第一波滚石阻了路,他们就不做不休地随燕将军杀出去了……”
      便是以身化长枪,天地震荡间,惊若游龙。
      李将军将枪拄在地上,沉默不言。
      军娘重重叩首,请将军赐罪!
      李扬旌缓缓向秦王殿外走去,燕将军说得没错,守好东都吧。
      单骑千里,一天一夜。
      我听面前的将军说他离开秦王殿,去了一趟雁门关外的峡谷的时候我停下了手中的小锤子。
      我抹了抹眼角,可怜河边骨,尤是梦里人。
      天快亮了,我伸手熄了灯。
      李将军说他从北面回来,就来敲了我的门。
      这就是这些残甲全部的故事了,李将军说,我擅离职守了两天多,得回去了。
      我起身送将军。
      我捧着他的头冠对将军说:“将军,你整了衣冠再回府吧,那盾给小老儿半个月,半个月之后将军来取便是。”
      将军缓缓接过发冠,向我行了个军礼,说:“老先生,保重。”
      几天之后,我从走街串巷担饼卖的老头嘴里听说,大唐有叛军反啦!
      “哎呦,这老哥你不知道?”担饼老头在院门放下担子松快了一下肩膀,我从院子里打了碗水给他。他接过比划了一下对我说:“听说可不得了啦,一下子就把北面苍云军给灭了!主帅都没得咯,还是他们副统领一个女娃儿,带着残部逃出来的呢,现在整个城都在说这事呦。我听北面跑商过来的人咋呼,说叛军里有万年的狼头妖怪作法,难怪玄甲也打不过呐。”
      我跟着感慨:“死了不少人啊。”
      我想了想那天小将军和我说的那群苍云天策将士,谁不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呢,人死灯灭化作一抔无名无姓的土,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半个月之后,我如约修好了小将军拜托我修的那块盾,但他一直没有如约来取。
      人心惶惶了起来。
      我上街吃早茶的时候,听见一桌几个布衣小书生在激愤地评着时局。
      又过了两三个月,夏天都快过去的时候吧,谣言传道东都假时必有灾,街坊里,有人开始拖家带口地离开洛阳往南去了。
      真的动荡了啊。
      秋气宜人,但折腾我这种老头子,老寒腿日渐寒了,早上就容易睡不着。
      那天天还没亮呢吧,我起来在院子里打水烧,门口来了个年轻人。
      “哎呀,李将军!”我赶忙去迎。
      李将军弯腰伸手扶住了我这踉跄老寒腿老头:“老先生。”
      他随我进屋取了盾。
      今日他没有束发,戴的是儒风冠,有小半年没见了吧,看着消瘦了不少。
      他将盾背在身上。我问他:“将军这就回府了?再坐坐吧?”
      他说:“谢谢老先生,不坐了,我不回府,去城墙那里看看。”
      我揉了揉眼:“将军若不嫌弃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让我陪您走走吧。”
      将军笑了笑:“那有劳先生了。”
      我们出了院子,往城的东北角走去。
      今天的洛阳有点薄雾,家家户户大多还在酣睡,街上很静。
      我走在李将军的身后,他的额头两侧是长长的白绫,飘飘然垂在风中。
      我们来到城的东北角。
      他蹲下来,沿着墙根向上摸,抬起头看了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而去,一片沉沉的天空。
      他挖了个浅坑,然后卸下背后的盾。
      他最后死死地抱住这枚盾,亲吻在冰冷的金属上。
      他跪下来把怀中的盾埋在了城角,像是抵住城墙。
      他直起身前轻不可闻地说:“天佑大唐。”
      天光乍破。
      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居然是将军的驰冥发冠,留了张纸写让我收下当点钱,我只得收了起来,这孩子摘了这个帽子散发系白绫,是要准备死守了。
      第二日,叛军围城。
      城破的时候我躲到了底下暗室里整整四天,我听不真切外面的声音,或杀伐,或惨叫。
      我知道的屋子被烧了,我在地下感受到与深秋格格不入的灼热,撕心裂肺的灼热。
      等一切寂静的时候,我从混黑的地下艰难地爬出来,看见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洛阳城。
      我胆战心惊地出来一睁眼是个浓烈的黄昏,空气中焦灼的气息和浓稠的暮光揉杂在一起,我以为大火还没有熄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满城的枫叶枯红了。
      到了主街上狼牙军来来往往,他们都还沉浸在东都繁华与繁华坍塌于一旦的狂欢中,没有人理会我一个疯老头。
      我跌跌撞撞向城墙走去。
      白绫同城墙残断浸血。
      战败者首级,高挂辕门。

      我跟着他们逃出洛阳之前,我取了将军一尘不染的白缨冠,走到城角,同燕将军的盾埋在了一起。
      将军啊,去去无程客,行行不系舟。
      这个故事没有那么跌宕起伏,我看着阿柱,他们这一代的孩子,是出生在天宝之乱的一代,再有在他们之后的孩子,就没受那么多战乱苦了。
      天时已经很晚了,我哄着阿柱去睡,这孩子好不容易上了炕。
      郭小八哑着嗓子说,叔,明日临行前,我要去祭拜一下李扬旌。
      我说:“要到武忠王祠堂去呀?进了腊月,去这个新祠的人挺多。”毕竟原来城里的什么祠什么庙什么观什么寺都没了,朝廷新建的就这么一个,不讲究的话就去那里祭。
      郭小八说,唉那个地方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赶路从东门出去,走一趟东北墙根,快过年了给他们二位扫扫墓。
      我笑了笑:“郭小八又要开始扫大街了。”
      郭小八没听懂,啥?
      里屋阿柱睡得不安稳,翻身了好几次,我进去给他掖被窝,发现他枕巾湿了一大块。
      孩子,好好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招呼小八走,就这么看着小八揣着点贡品扛着锹出门,没想到小和尚也跟来了。
      “嘿!小光头”郭小八打趣道:“你不是往西边去的嘛?和我一起走东门干什么?”
      小师傅摇着转经筒:“阿尼陀佛,和尚不赶路,走随缘的门出入。”
      “哼”,郭小八说,“我看你天天也无事,随我去东边呗。”
      小师傅说:“和尚西去求道解惑,观遍众生相。”
      郭小八挖苦道:“喔?大师虽然道行浅,但野心不小啊。”
      小师傅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和尚别无他求。”
      我说,小八,到啦,这就是当初那个东北角。
      郭小八问:“如何见相?”
      小和尚答:“舍身。”
      郭小八扛起铁锹怒吼:“舍屁!天天舍舍舍!真想靠舍生见到佛祖,我郭小八现在就成全你!”
      小师傅不为所动。
      城的东北这一块重见了街道,最头那家是个卖豆腐的,开门准备干活的妇人惊叫了一小声,看着门口蓬头垢面拿铁锹准备拍人的流浪大汉吓了一跳。
      郭小八颓然地放下铁锹:“你也走了能有四五年江湖了吧,结果你还是像当年汾河边遇到你时一样天真理想。”
      我向那个妇人赔礼道歉,对不住吓着你啦。
      郭小八也摸着松狮脑袋过来道歉。
      “叔?这就是当年的东北角?我记得十年前洛阳城这块没有街啊,是泥土地唉。”郭小八纳闷道。
      “对呀,这些都是后来建的街坊。”
      “那早上我问叔锹在哪儿的时候叔你怎么就指给我了呢?!”
      我笑呵呵地说:“来看你抗锹过来撬路砖拜扫圹茔啊。”
      郭小八掏出怀里原来准备垒山山作祭品的三块馒头一口一个:“唔泥……居暖又啊我光傻子……”
      “吃完再说话。”
      “叔你居然又把我当傻子!”郭小八吃完了,“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我说我去祭拜你让我扫大街,原来如此嗷。”
      然后扛锹的就是阿柱了,反抗被暴力镇压,无果。
      小阿柱气鼓鼓地随我们去了东门。
      “要不是我师傅急着让我去洛道平一平老山贼,我是一定要和你一起走的,”郭小八的神色中我其实看出了一点担忧,“不然你哪天在犄角旮旯里去了西天,八爷我没处报恩。”
      “随你吧,或许以身度众生之苦就是你心中的道,其实你一直像汾河边那样也好,不然,我丐八爷的命早就没了。”
      “叔,阿柱,告辞了!”
      小师傅摇了摇转经筒:“阿弥陀佛,有缘再见吧。”
      经筒上的叮当清脆作响,小和尚也远去了。
      阿柱问我道:“师傅?我还是没看明白为啥这两人不在一起走。”
      “因为一个西去苦修问道,一个东去仗义行侠呀。”
      “唔……”阿柱还是有点不明白,“东边就没有那位大师要的道了嘛?西边就没有地方给八叔锄强扶弱了嘛?为什么呀?”
      我问阿柱:“你说啊,要是山上面洪水来了,你和李将军燕将军八叔和大师一起跑,谁跑得最慢?”
      阿柱说:“哼,现在肯定是我,但等我长大了,最慢的肯定是臭八叔!”
      “哈哈哈对”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当年狼牙像洪水一样来的时候,挡在我们面前的,全是可以跑得比我们快的人啊。”
      “所以阿柱,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呀。”
      阿柱若有所思。
      我们回去的时候,东北边那家做豆腐的,已经升起了袅袅蒸汽,大冬天的看着就暖和,街上渐渐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天佑大唐啊。
      我想了想,在城墙下枕万家灯火而眠的人,为了世人仍在四处奔波风雨兼程的人。
      你们才是大唐的天。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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