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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不系舟(二)
      冷起来的时候比雁门的雪更催命的是雁门的风,那家伙漫天一刮,就像是能割进骨缝里的刀。
      每到进了腊月,同行中几个恶趣味的家伙,就喜欢提溜着来刚雁门要面对第一个北疆之冬的新兵蛋子,进行传统的娱乐项目,不,对我们来说是娱乐,对那些毛头小子来说估计是灭顶之灾吧?
      “你要注意的不仅是路线,敌军,陷阱,障碍,最可怕的是你的呼吸,如果你不会调整,每一口气都吞刀子。”我抓住一个眼泪都冻出来的小盾太,眼神凶狠地看着他,他□□的肩膀上压着我的手甲,我知道这个天气下苍云玄甲的外表是个什么样手感。
      这个小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又快要被咬出血了,我哈哈大笑。
      “行了天沉,看把人家吓的。”师姐走过来邦邦敲了敲我的铠甲,“小弟弟你呀,别管这个神经病,他当初被前辈们拉出来溜这个映雪湖春节大裸跑的时候,都吓尿裤子了。”
      小盾太抬头偷偷望着我,我朝他一咧嘴:“小子,这女人不懂事,这么冷的天,你掏鸟出来尿,掏得出来尿出水来,我请你吃一年的肉。”
      小孩脸红一阵白一阵,小拳头捏得可紧了。
      我转头嬉皮笑脸:“师姐,你怎么能诽谤我呢,当初那个怂逼可不是我燕某呀。”
      哐地一个战旗插下来。
      “燕天沉嘛,我看你就是皮痒。”师姐摸了摸她的盾。
      我拔起旗子往师姐手里塞:“息怒息怒,生气显老,我们不是一起来看小崽子们光屁股跑的嘛,放过我放过我。”
      我按住师姐的手冲她眨眼睛:“偷偷告诉你,当初那个真尿下来的是天策府调过来交换生一个姓李的,可是我看这个裸跑而尿的威名实在是赫赫,就替他顶了这么多年,师姐想见见这个冒名顶了这么多年的鸟有多赫赫吗?”
      “燕天沉!”
      我笑完就想溜,结果师姐的难行盾飞一缠,被按住就是一顿揍。
      小盾太小步跟过来羞涩捏拳:“大师姐,我,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强!”
      我从雪地里艰难起身打坐,伸手摸摸小盾太的头,小盾太扭头招架,又惹得我大笑起来,好孩子,以后是块铁骨衣的料。
      我想了想,当初李扬旌窘迫而愤怒地站在那里的样子,要说实话比我师弟可爱。
      天策的交换军一共没来过几届,他们这一届是最惨的,恰好秋冬。
      我们几个当时就逮着大裸跑的机会,勾肩搭背围一圈,可劲嘲讽他一个东都小孩。
      一群细胳膊细腿嘲笑一个细胳膊细腿,啧啧,我龇了龇牙,欠揍。
      可能当时李扬旌的想法和我现在有一样的感悟,一向冰山的小李将军,大吼一声,整张小脸都是扭曲着的向我扑来。
      我措不及防被他撞倒挨了一阵乱拳,我抓起一把雪从他背后,脖子到屁股全部抹了一层,可怜孩子当时给哆嗦的。
      我看有戏,挣开他,对我的弟兄们喊:“都不许动手打,咱们冻他!”
      我一小屁头当时大字都不识几个,估计想表达“大家齐心协力用雪埋他”这个意思有点朦胧,可是真有个王八犊子完全曲解,他屁颠颠跑过去提了半桶水,哗地向小天策一泼。
      我的妈,老子看着都□□脆生生一凉,多大仇多大怨?
      之后师傅罚我光着屁股沿映雪湖跑十圈。
      其实挺好的,映雪湖那么漂亮,天朗气清,姓李的小子也没来幸灾乐祸。
      后来有人问我,你们这群雁门关的怪物,真的这么不怕冷呀?
      我笑了笑,冷呀,冻得要死,所以要嘲讽哪些更怂的来燃烧自我,最可怕的是操练还得完成,前面一拨子人跑出去了,就到你必须跑的时候了。
      我醒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才将意识塞到躯体中,然后就是真的惊醒了。猛然坐起却被全身的钝痛一逼,滚下了床。
      侍女应声而入,将我扶起回到榻上,她双手盈盈,端来一小碗药膳粥:“燕都尉请用。”
      我长舒一口气,抑制了一下鼓躁烦乱的心跳,顺着粥匙勉强咽了一口润喉。
      “情况怎么样了?”我问道,一种及其不适的感觉突然盘旋在我的胸口。
      雁门被破,战事告急,难以再守,撤退七十里,薛帅殉国,长孙将军遣我此来求援,夺回雁门要塞!
      夕阳西下,羁鸟归林,两条街外的坊市上,挑馅饼大爷的叫卖声远去。
      “燕大人放心,”侍女细声细语道,“大人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这乍一醒,吃点粥补补气。”
      一天一夜啊,这么久,我只庆幸我在一路疾驰过来的之后闭眼前能把雁门告危的话说出来,每一分每一秒,拖的都是我苍云弟兄的命!
      “这里是哪里,你是谁,兵部的人呢?”我摸了摸怀中,有薛帅燕帅二位的帅印的苍云军密函并不在了,“密函本应由我亲手交于洛阳统帅,信呢?”
      她低声柔柔答道:“燕大人只管休息就好。”
      我盯着她:“北行援军委任谁做将领,兵马几何?雁门失守,上知晓了吗?你告诉我。”
      她不说话了。
      我一巴掌打掉她手里的碗。
      她俯身捡起碎瓷碗,收拾干净,小步退着出去。
      我觉得我是不是没睡醒,还是像那些闲汉津津乐道的话本里写的那样,我到了别的时空之类。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我看向窗外,闭起眼睛,耳边仿佛还有着刀戟血肉城墙坍塌的轰鸣,睁开眼,是残阳如血下静谧祥和的洛阳城。
      我推门而出,我在一大户人家的别院里,除了门口那个侍女,还有十来个家丁,我看了看,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我久经军旅,从这些乔装成布衣家丁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们和我是同行。
      我眯了眯眼,也就是说,我被洛阳驻军的某个大人软禁了?
      我拱手环视:“苍云军薛帅嫡系护军都尉燕天沉,敢问弟兄们,我的战甲何在?”
      有一个家丁举枪冲我声色俱厉:“你休要管这么多!你以为我们想在这儿看你?过了明日,我们李大人自然就,就放你走,啊!”
      我一步上前,踢向家丁下盘,顺势伸手一夺,缴了他这杆枪。
      我在手中掂了掂,看了一下枪刃上的纹,确实是天策府的制式军枪。
      我提起这杆枪,在空中拉了个弧:“李大人?劳烦这位兄弟说明白些,你们天策府姓李的玩意儿,实话有点多啊。”
      我和这群草包干起来的时候,心中感叹扬旌啊扬旌,当年你教我羽林枪法的几个把式今天居然在这里用出来了。
      这位李大人居然就近把我拘在他的家里,这样正好,抓他询问还不用花心思去找人。可我打这一屋子天策居然一点劲不费,我往外杀去,越打越纳闷,堂堂天策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等我从后院杀进前厅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里不是天策的兵府,是神策军的!
      我提着长枪向主宅走,我到要看看,是哪位狗贼,狗胆包天拘禁带着边疆急报的将领,还颇费心机地想要嫁祸于天策府?
      我闯入的是一个盛大的晚宴,觥筹交错,歌舞缭绕,丝竹乱耳。
      每个人都挂着真假莫辨的或醉生或梦死的表情,在泱泱大唐盛世中狂欢,多么具有感染力和煽动性的氛围,仿佛我这个不速之客是晚宴的一个即兴节目,是主人给客人们酒酣饭足后留的小小的惊喜。
      我平视首座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有过几面之缘,高力士身边的红人,神策军的新宠臣,王晋。
      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王大人,别来无恙?”
      王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他随意挥挥手,示意左右将我拿下带走。
      我像掷出盾一样将长矛扔出去,闪刀。
      王大人面前放满玉盘珍羞的酒案被我飞矛一劈为二,我抓着王大人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喝酒!”我面目狰狞。
      王大人手死死掰着我的手指,想挣开我的钳制,我缓缓将他向上提了提。
      大厅内一片哗然,大乱。
      “我,咳咳,本官在自己的府上,喝酒,苍云小儿,休得,猖獗……咳咳……”
      我看着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脸在我手中慢慢变红,觉得生命这种东西真的是再廉价不过了。
      一旁,穿着紫色大科官服的京城来使道:“这位将军,有话先放开王大人再说。”
      我松开手指,王大人瘫倒。
      我看向京官:“你是?”
      京官道:“臣是圣上钦差押运军饷粮草至洛阳的督军,阁下是……苍云守军?为何会在这里?”
      我看了看地上像死狗一样的王大人,向钦差大臣跪下:“大人,雁门失守,薛帅殉国,我奉长孙将军之命来洛阳求援!”
      京官闻言脸色一变,向王晋问道:“竟有此事?”
      王晋被左右侍卫扶起:“大人有所不知,雁门常年受扰,前些日子,狼牙来袭是真,雁门失守是假,薛帅殉国更是无稽之谈,这个苍云小兄弟,是狼牙军攻雁门的时候受了刺激,不知怎的独行千里跑道我洛阳来了,整个人神智时醒时昏,我已经把他安顿在府中,去信给了薛帅,让他不日派人来接呐。”
      京官讶异道:“王大人,此话可当真?”
      王大人擦了擦头上的汗:“我当时听着小兄弟疯言疯语,也是吓得乱了阵脚,一边上报圣听,一边集结了我神策一个营骠骑,连夜去探,发现是虚惊一场。”
      “喔?”
      “大人请看,”王晋吩咐左右陈上一列书函,“这是在下派人探回的情报,圣上命高力士高大人直接彻查的奏章,还有我写信给薛直将军后,薛燕二位给我的回信,说这小子麻烦我了呐,真是客气,都是唐军见什么外……”
      京官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每个书函的内容和官印,良久:“不假,看来,真是虚惊一场啊。”
      我跪着,看着薛帅燕帅的印在那封通篇俗不可耐的信上,真是突兀而刺目。
      看着王晋演完全套戏,我真的尝到了人生百味中的大苦。
      身心如堕深渊。
      王晋伸出他的一双手来扶我,我直直地望着他,同样是身披坚执锐,为什么有的人已经泯尽忠良?
      他缓缓贴近我,终于露出了他胜利者的微笑:“安党人史思明请求我拖住战事上报的速度,还向我保证了,把雁门围地像铁桶一样,却还是飞出了你这只小燕子,怎么办呢,朝廷的军饷就要来了,若是雁门出事,哪里还有我王某的财路?”
      “李承恩什么都比我好,我无非就是多做了点上达高力士,下通安禄山的小事,就财能敌国库,权能蔽圣听,他李承恩又算什么?”
      他朗声招呼道:“小误会小误会,都别停哈。”舞姬又扬起了她的水袖。
      金樽对绮筵。
      我突然回想起了两年前突厥人攻城的时候,在伤兵营里漫无天日的一段时间,我躺着,看着军帐顶,闻着药味和血味,有的兄弟进来了就没能出去,有的弟兄又出去了就没再能进来。
      “狗东西。”我抓住王晋,将他摔下厅堂的台阶,看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摔在宴会的中央爬不起来了。
      王晋恼羞成怒,又狂笑着破口大骂:“燕天沉!你还能做什么?除了让我在这儿受点皮面上的羞辱,你还能做什么!”
      我捡起长矛向外走去。
      我苍云的弟兄们,我们用一生的誓言寸步不让地守卫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江山,这样的随便一条狗都能骑到天策李承恩头上的唐王朝,值不值得我们用血肉之躯前仆后继?
      有人想拦下我,滚。
      我抬头望月,夜风吹得我脸上两行冰凉。
      我要回苍云,弟兄们,不能得共生,但求死同赴。
      天策的军旗在夜空中猎猎而动,年轻的将领冠白缨,提银枪,策神骏,缓缓而来。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抿了抿嘴唇,又笑了笑:“李扬旌啊,好久不见。”我继续向前走去,没有要上马的意思。
      我听见了马嘶一声,然后我就被强力抓上了马。
      李扬旌说:“坐稳了,那枪扔了吧,你的刀盾战甲在天策,随我去取。”
      我闻言道:“呦,玄甲在天策?你上王将军府上偷来的?”
      月下,银辉肆意地洒落在洛阳城的街道,带着入夜微凉的风,被疾驰的马蹄踏过。
      “你居然会单枪匹马地来救我?”我啧啧称奇。
      “天策和神策现在的关系很不好说,我一个人来不容易激化矛盾”他将他的马扣在他的院外,“王府中的眼线说他的宴会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苍云友军,似乎是之前莫名出现在王府上玄甲的主人,坐实了他软禁大唐北塞守军的罪状,恐再拖延会对你不利。”
      他缓缓向我走来,目光灼灼:“我一听说是燕天沉,就来了。”
      我换完铠甲,端起他桌上的残茶,感叹道:“你果然是众将楷模,真当是办公之处滴酒不沾。”
      “我不喜欢酒罢了。”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手劲大得吓了我一跳。
      “天沉……”他低声叫着我。
      “好的扬旌,我也想你,但是我想现在让你帮我备马,我得立即动身去雁门了。”我转过身抓着他的双臂,“我现在没有燕帅的文书了,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得点洛阳驻军,随我同北去,大唐不能没有北塞,我们得打回去。”
      “我刚才差点以为洛阳我拿不到支援了呢,被狗贼气晕了头,忘了天策友军。”我笑了笑。
      回应我的是他如同猛兽一样的吻,凶到咬疼了我。
      “扬旌?”
      他颓然地望着我:“天策没有兵了,被神策带来的圣召调往河西与长安。剩下的兵力更不能动,得在洛阳和王晋表面上形成相互制肘,防止他在东都叛变。”
      “那粮草呢?”我想,要是天策这里也是焦头烂额分不出兵力,至少我得带着粮食回去,苍云堡粮仓械库皆被毁,我的弟兄们退守时已经差不多到了日夜啖雪充饥的地步了。
      他双目通红痛苦不堪:“在王晋手里。”
      我哐地一下砸裂了他的桌案,操,刚才怎么就没直接斩了那狗贼!
      李扬旌握住了我的拳头,他说:“没了一个王晋,还会有张晋、赵晋,他们想扶持一个走狗,真的是太容易了。”
      “那李承恩李大人呢!”
      李扬旌说,他在长安,长安的水比东都更深。
      我突然有点使不上劲,眼前一黑,腿软着就要倒下。
      李扬旌架住了我,我靠在他身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扬旌啊,我到现在才算明白,我燕某人,除了用这一把骨头做柴,为李唐的江山燃烧最后一点余晖,真是无事可做了。”
      他扶我坐下,又一次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也一样啊。”
      我按住了他的头回吻了他。
      “你真的没有酒吗?拿来与我温上。”我摸着他头上的白缨,“你小子这几年不错啊,官大唬得住人。”
      他拿来两坛。
      “我明天为你备马?”他低着头问道。
      我咽下了燥喉的酒,嗯了一声:“明天我得走了。”
      “我知道。”他扭过头,眼角是红的,“酒你喝吧,我还是喝不下。”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两坛够怎得快意?且等我饮罢,我要睡你。
      早上我起得不算早,放肆折腾了一晚,我起床以后倒也没催促着李扬旌去牵马来,我独自走上了洛阳城的街。
      这是洛阳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早晨。早市真当红火的时候。
      洛阳百姓安宁的一天,或许就是从街头的包子铺开始的。
      我闭上了眼。
      若得永安,万死不辞。
      我向李扬旌告别的时候和他说:“看着王晋老贼如此猖獗,估计洛阳不久必生变故,李兄,多保重。”
      “不过,”我冲他笑了一下“你真不怕我为了给我的同袍们带去物资,不择手段啦?”
      他看了看也笑了:“不怕,尽管来吧。”
      然后我们晚上像是约好了的在天策少府主的府上碰头了,还有那个白天又一面之缘的小丐帮,郭重阳的师弟。
      “扬旌,你说呀,这个无衣小朋友的人气怎么这么高?”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是你们薛帅带过的孩子。如果你会回头的话一定是来找他的。”李扬旌目光柔软迷离。
      我故作凶狠:“不,老子是来劫他的,有了这个小崽子在手,还愁李承恩将军不给我拨兵马?”
      我带着李无衣在天策府溜了一圈,他拉着我的衣服,问我薛帅最近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和之前一样帅,我摸着他的头说,对呀,老样子还是宇宙第二帅,最帅的是我们无衣。
      送无衣回去的时候,李扬旌说:“天沉,最后一面了。”
      我笑了笑,不必提醒我。
      李扬旌最后交了两千石粮食和三百精骑给我。
      出城时又看到了郭重阳的小师弟,我没忍住伸了手,又贪了他一杯好酒。
      真好呀。
      那些曾经站在我的身前,为了这飘摇山川已经跑出去的人,我来追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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