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根生》水木糖籽

6、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阿吉不在，阿若只能帮村中的张嫂子打理庄稼，混口饭吃。一日张嫂子神色匆匆，既不下地干活，也不出去采买，坐在屋里一个劲地哭。阿若素来觉得张嫂子坚强，张大哥被征徭役之后，她一个人不仅要解决生计问题，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和六十多的婆婆，如今哭成这样定是有缘由的。
　　阿若权衡再三，还是决定问一问。
　　“我听人说，徭役营里有人染了疫病，监工们不给救，还硬逼着做活，直到做不动了就拖出去仍在山里等死，或是叫野兽吃掉。”张嫂子边哭边说，“我家老张身体不好，若是他得了病，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若听得头皮发麻，疫病是会传染的，若全营的人都得了该怎么办？阿吉该怎么办？
　　“不会的，若是疫病，监工如何会坐视不理，他们自己难道就不怕传染吗？”阿若似是在安慰张嫂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们那群恶魔，只赶工期，从不管人死活。他们会把染病的人赶到一处做工，若是要开山，或者钻洞，有危险的活就叫这些人去，反正也是死，老张的爹就是服徭役时染上了病，去探洞的时候叫塌下来的山给埋了。”
　　一番话听得阿若开始颤抖了，她害怕，怕阿吉得病，怕阿吉回不来。
　　庄稼地里传来一阵吟诵声，是隔壁的几位嫂嫂在祈祷：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她们说，多唱几遍，家里的征夫就回来了，她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许是想求个心理安慰吧，张嫂子擦了眼泪，也开始唱。
　　阿若的思绪有些游离，她不信这个，她只想找个靠谱的办法把阿吉救出来。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好像是有人在喊“丁长”。
　　阿若往屋外看去，人群中唯一的男子正是丁长，疑惑道：“丁长不是也去服役了吗？为何就回来了？”
　　张嫂子答道：“他入了士族，可以不用服徭役了。”
　　“这是为何？”
　　“听说他阿姊嫁给了太仆，太仆帮他入的士族。”
　　阿若大吃一惊：“那太仆都六十多了呀，他家怎么舍得把女儿嫁过去？”
　　张嫂子叹了口气道：“他们家就阿长一个儿子，若是死在外头，丁家就无后了。”
　　她说得没错，比起绝后，不如舍弃一个女儿。
　　张嫂子拉着阿若往外走：“我们也去问问营里的情况吧。”
　　丁家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都是来打听情况的。丁长坐在中间，面容憔悴，脸上有几道伤疤，看上去不像一个刚满二十的少年。
　　“阿长，你是在东边还是西边？”
　　“阿长，你有没有见到我家大贯？”
　　“我家老于是你和一处吗？”
　　“都说营里有疫病，是真的吗？”
　　“……”
　　大家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发问，丁长看上去很累，但也一一回答：“我是在西边服役，大贯和我在一处，他的腿伤了，情况不太好……东边更艰苦些，老于大哥在那里，听说每天都有人丧命……营里没有疫病，是因为被累死打死的人太多了，才有人说他们是染了疫病……”
　　听到这些回答，有人抹泪，有人哀嚎，大贯的妻子不停地埋怨妹妹不肯嫁给乡师大夫为妾，好把大贯从营里捞出来，大贯的妹妹没法辩驳，只能一个劲地哭。
　　有人听不下去，出来劝道：“乡师大夫贪图财色，向来不肯与人为便，怎么肯帮这个忙？”
　　大贯妻道：“再如何也是个士族，只要她嫁过去，大贯就回来了，哪里像现在这样，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死。”
　　“入士族哪里你想得这么简单。”有人替大贯妹子辩解。
　　大贯妻不依不挠：“阿长怎么就回来了？还不是他阿姊嫁给了太仆大人。”
　　提到阿姊，丁长低下了头，他其实不愿意阿姊这么做，但眼下他确实回来了。
　　“大贯嫂，你就别闹了。”张嫂子也看不下去，出来说道，“我听说乡师大夫后来纳了邻村的一个姑娘为妾，那家里也提出要入士族，乡师大夫没同意，说是要等她生了儿子以后再说，天知道，男人们还等不等得到那一天哟。”
　　众人听闻皆叹气，大贯妻也不说话了，低头抹泪。
　　见大家都在伤心，丁长安慰道：“各位嫂子也别太悲观，听监工们说，新来的监理是公子彭生，对役夫们没那么严苛，前几日东边有人闹事，他都没有像从前的监理一般将他们处死，等工期一过，他一定会放大家回来的。”
　　公子彭生？
　　阿若一惊，彭生竟是公子！
　　若他能帮忙，阿吉是不是也可以回来了？

　　一连几日进城蹲守，阿若都没有见到公子彭生，听说今日君侯生辰，阿若想他一定会前去赴宴，因此一直在侯府外头的街市上等待。从清晨到黄昏，她终于见着了那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卫队跟在车队后头，骑在马上的正是彭生，没错，公子彭生，他身着朝服，比山间打猎时的彭生更加威武。
　　阿若壮起胆子，看准时机跑进队伍，当然，没等她接近彭生，就被侍卫拦下了，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骚动。两个侍卫将她架到一旁，并未引起公子彭生的察觉，这可不行！阿若大声叫喊，与侍卫打闹，终于让彭生发现不对劲了。
　　“那是什么人？”彭生问侍卫。
　　“禀公子，是一个姑娘，执意要见公子。”
　　“带她过来。”
　　当彭生见到阿若的时候，眼睛忽然放光：“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阿若有话对公子说！”阿若立于马前，她第一次抬头仰视彭生，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高高在上，不可直视。
　　彭生看了看阿若，对侍卫道：“带她上车。”
　　阿若跟着车队到了一处安静的所在，彭生叫她下来，两人单独说话。
　　周围没有旁人，阿若鼓起勇气问道：“公子，你能娶我吗？”
　　彭生很吃惊，他没想到阿若会这样直接：“你想嫁给我？”
　　阿若点点头，彭生有点激动，不能否认，自在峱山相遇，他就放不下阿若了，只是碍于身份地位，担心她不会接受自己。
　　“你，为什么想嫁给我？”彭生试探地问道。
　　“我……”阿若看了一眼彭生，脸一下子就红了。
　　彭生心中欢喜，他明白阿若是什么意思，激动得来回走动：“你，你等我消息，我，我一定给你消息。”彭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是公子，他的婚事要问过君侯的意见，此刻，他恨不得马上回去求得兄长的同意。
　　阿若点点头，彭生伸出他那健壮的手臂想要拥抱一下阿若，伸到一半还是忍住了：“现在不合适，等我回来，带着好消息回来我再抱你。”
　　阿若腼腆地笑了笑，看着彭生的背影，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叫住了他：“公子留步！”
　　“怎么了？”
　　“还有一事，阿若想要求公子。”
　　彭生又翻身下马，站回她面前，笑着道：“你说。”
　　阿若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公子能不能帮忙，也纳阿吉入士族？”
　　彭生楞了一下，阿若连忙解释：“我想让阿吉回来，可是听说只有士族之人能免除徭役，我们成婚之后，我可以入士族，阿吉是我兄长，能不能也让他……”说到后面，阿若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点说不下去了。
　　彭生觉得脑子里飞过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响了好久，麻雀飞过之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根红绳，牵在阿吉和阿若手腕间的红绳，那绳子好像要勒上他的脖颈，叫他喘不过气来。
　　半晌，彭生才想明白，盯着阿若的眼睛问道：“你是为了阿吉才想和我成婚的吗？”
　　“是，也不是。”阿若不知该怎么解释，她确实是想通过嫁给公子彭生救阿吉出来，但她确实也心悦彭生，想嫁给他。
　　“好，我知道了。”彭生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神情落寞。
　　“那你，还会娶我吗？”虽然知道此时问这个不合时宜，阿若还是等不及想知道答案。
　　彭生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回答，高声唤了侍卫过来，钻进了马车。
　　“公子回府！”
　　侍卫的声音打断了阿若的念想，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可不知为何，此刻竟比来时还不知所措。

　　外头下着雨，彭生彻夜未眠，他第一次从天黑睁眼到了天亮，毫无睡意。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双清澈的眼睛，一双渴望的眼睛，一双让他想爱却爱不了、想恨却恨不到的眼睛。
　　彭生心烦意乱，翻身坐起，叫侍从拿来了名册，阿吉的名字在西边的工地册子上。
　　“去西边。”彭生把册子丢到桌案上，吩咐道。
　　侍从回禀：“公子上回说，下雨天可以不开工，因此今日……”
　　“上回是上回，今日是今日，今日本公子说过不开工吗？”彭生生气地打断了侍从的话，“备马，去西边！”
　　役夫们从漏雨的草棚里被赶到工地上，抱怨声不断：
　　“公子不是答应我们，下雨天危险不干活的吗？”
　　“他们那些人上等人，哪里真会把咱们下等人的命当成命？不过糊弄一下而已。”
　　“原以为公子彭生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是是个骗子！”
　　监工们的棍棒细鞭扑过来：“谁敢说公子的坏话？快滚去干活！”
　　役夫们害怕挨打，再多不满也只能顶着大雨乖乖干活。
　　彭生骑马立在一旁，在人群中搜索阿吉的身影，忽然一声巨响，山丘上一块大石头滚落下来，砸到人群中，顿时，哀嚎声此起彼伏！
　　监工来报：“公子，大雨冲刷泥沙，巨石滚落，有人受伤。”
　　彭生忙问：“伤了几人？伤的严重吗？”
　　“伤了三五个，应当不打紧。”监工轻描淡写。
　　彭生不放心，亲自过去查看，巨石周围聚着不少人，几个擦伤的已经退到一旁，两个砸到腿的也被抬到一边，现在最为要紧的是石头底下好像还压了人。
　　“公子您先回去吧，这里交给属下来处理。”侍从劝道。
　　彭生没有理他，走到石头旁一看，被压着的竟然是阿吉！他右手手臂被压在石头底下，此刻人已经晕过去了。
　　“还愣着干嘛？赶紧抬石头救人啊！”彭生很着急，亲自动手，在场的人也纷纷帮忙，众人将石头翻开，把阿吉拖了出来。
　　“医士呢？赶紧来处理伤口！”彭生朝监工大喊，“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把伤者抬出去呀！”
　　害怕公子发怒，监工们放下棍棒细鞭，赶紧听令抬人，看着阿吉被抬走，彭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边有人吵闹，公子还是先回去吧。”侍从上前说道。
　　彭生抬头看了看天，大雨还在下，地上的血渐渐被雨水冲淡，彭生叹了口气，下令道：“收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