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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妖妃与佞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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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候府接到贵妃的邀请,反而忐忑极了。
他亲自为江西沉倒茶,屏退下人,在江西沉耳畔低语,“贵妃娘娘赐死了陈疏,如今又召禄儿进宫,是想做什么?”
江西沉抬起茶杯,轻轻一嗅,是上好的普洱生茶,金色茶汤,漂浮着淡淡的花果香气。他一入口,立即从舌尖儿甘甜到胃里,罢了口齿仍有余香。
他道,“显然娘娘知道了,小郎君是帝星。”
镇北候蹙眉道,“江大人以为,娘娘要对禄儿下手?”
江西沉轻笑一声,“你也别这样想,毕竟小郎君要娶的是娘娘的义女,只要小郎君对她感念些,她总不能教金乡郡君守望门寡。”
镇北候显然信不过他的话,“陈疏只不过是个有几分心计的小人,不能成事,娘娘就雷霆手段将他赐死。郡君虽然名义上是娘娘的义女,实际上比娘娘还大,娘娘难说会对她有什么感情。”
江西沉饮尽,脸上仍是一副意料之中:“侯爷不妨想想,若不是娘娘拿郡君有用,洛阳城中高门贵女如此之众,她为什么选定了郡君?”
镇北候殷勤的为他续杯,“请江大人赐教。”
“郡君娘家不显,嫡姐又入了宫,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只怕娘娘瞧上的早就是小郎君。”江西沉十分受用,“郡君是早夭之相,一路坎坷不平,却与小郎君十分契合,她与小郎君结亲,小郎君大业方成。因此我才建议夫人去向娘娘讨一个赐婚的旨意。娘娘不愿诞育皇子,有朝一日陛下驾崩,当今太子与娘娘不合,娘娘找上命定的帝星也是情理之中。”
镇北候迟疑道,“这样说,娘娘是在与我候府示好?”
“该是如此。”江西沉道,“倘若太子顺利登基,小郎君与太子亦能相互制衡。”
镇北候恍然大悟,“江大人高明。难怪祎儿平庸,大人却建议我为祎儿请封世子。”
“往近了说,世子继承候府才能令小郎君韬光养晦。往远了说,日后小郎君登基,世子也不至于无处容身。”江西沉慢声道。
镇北候欲敬他一杯,却想起自己手中是茶而非酒,“江大人好智谋,江大人喜欢这茶,一会儿回府我多给江大人带上一些。”
江西沉轻笑,仍与他碰杯。
当日又有宫人传旨,说陛下传江大人进宫的。镇北候为人熨贴,早早为他备好了茶叶,与马车一齐送上。江西沉走后,屏风撤掉,后头显出一个沉默的少年人。
镇北候看向他,面上的殷勤渐渐收敛了,是当年驰骋疆场的气度,“禄儿,江大人的话,你听出什么没有?”
殷禄眉眼低沉。他是个俊秀的年轻人,隐含着些阴鸷的意味。他答道,“儿子始终不信。”
镇北候冷笑:“除非你真的是命定的帝王。不然他偏得陛下宠信,又与贵妃交从甚密,他若想窃国,易如反掌,何必来与你我说这许多。”
“可父亲也说他只是弄臣。”殷禄道,“如今天下兵权一分为三,唯我镇北候府独大。儿子倒以为他是在图谋我家的兵权。若我家引起陛下猜忌,陛下收回兵权,他江西沉不过是动动嘴,我家怕是要赔上命。”
“你想到这一点很不错。”镇北候笑道,眼中深色渐渐转冷,“陛下年事已高,膝下皇子不得用也是事实。既然有这个帝星造势,你我为何不善加利用?”
殷禄迟疑道,“父亲的意思是?”
镇北候缓步走到他身边,“无论如何,贵妃都不过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既然她是陛下的心尖子,只要她站在我们这边,就算江西沉要做什么手脚,只要陛下在一天,贵妃便兜得住。”
“可江西沉与贵妃……”殷禄仍是迟疑。
“这便是你我要做的,挑拨贵妃和江西沉的关系。”镇北候倒显出个老谋深算的笑意,“我听闻陛下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又只相信江西沉的药。你只要在贵妃的耳边提上一提——贵妃一身荣宠系于陛下,因此她见不得谁对陛下有心。”
“江西沉自诩聪明一世,却仍是为人作了嫁衣。”他轻声一笑,光线顺着门缝照进来,仿若实质,投在静谧的屋子中,丝丝缕缕的灰尘随光起舞,那屏风并非时下流行的山水秀绢,而是万金一匹的点苍石屏。
沉璧已经大好,太子忙不迭拉着陛下处理政务。金秋时光蔚然,倒也不大晒,宫娥在庭院中支了软榻,供贵妃小憩,只消一会儿便四肢生暖。仙居殿以花椒和泥涂墙,取椒房之意,且温而芳。眼见天气渐冷,果然比清凉殿更舒适。
重阳刚过,上阳宫中随处可见茱萸。陛下镇日忙的不见人影儿,连酥酪儿都日夜不知跑哪儿去见不到了。
沉璧下令教一宫的人去找,却也没能找到。
她也没别的事儿可做,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生怕酥酪儿被什么讨厌她的宫妃捉去打杀了,旁人多说两句定要生气,又央了江西沉卜卦,却什么都卜不出。陛下也来劝过一回,竟然生生被她给打出宫去。
旁人说来还嘲笑她,说贵妃丢猫,痛若失子。
直到一日她迷迷糊糊地睡醒,水玉见了颇为欢喜,“娘娘,镇北候夫人与小郎君求见,小郎君带着酥酪儿回来了。”
沉璧只怔怔躺着,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听闻这话眼眨也不眨,一滴泪顺着她脸颊落下来。
水玉慌忙劝她,“娘娘莫哭,酥酪儿回来是大好事儿,娘娘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等了半晌她才迟迟开口,“更衣。”
旬月不见,少女教之前更加娇弱苍白。原本十分的艳色去了七分,她接过酥酪儿,雪白的少女跟猫儿混做一团。猫儿仰起脸拼命舔舐她,沉璧抱起猫,有些惊喜,又有些暗恨,“你这小犊子,怎么还能自己出宫去了?真是可气可恶。”
殷禄偷偷瞧她,眼中深色明明灭灭,罢了他道,“半月前臣在校练场见了娘娘的猫,一时也不知是娘娘的,见它生的可怜,便将它带回了府中。前日才知这是娘娘的,臣不敢怠慢,求母亲将它送回。”
少女只扬起一个天真的笑脸:“那也要多谢你。禄儿,你想要什么赏赐,本宫定都赏了你。”
殷禄摇头道,“回娘娘的话,臣无意要什么赏赐。如今见到娘娘宽慰,臣也就心满意足了。”
沉璧不理他的客套话,只道,“听说你已经入仕了?那本宫给你升官可好?”
殷禄怎么敢应承,当即跪在她面前:“娘娘切莫如此,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而已。身为人臣,给娘娘分忧是臣的责任。”
“哦?”她语气转而变得意味深长,慢慢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禄儿,你小小年纪,不宜思虑过重。”
殷禄有些紧张,额头上沁出细汗。但他紧张的并非语气莫测的贵妃,而是他眼前,贵妃娘娘一双鹅黄的绣鞋。
细嫩又娇小的,两条金鱼活生生地跃然在锦缎上。她没穿足袋,脚踝比他的手腕还要纤细。
他闭上眼,却仿佛仍然看得到那两条金鱼。
沉璧见他说不出话来,一副少年意态,反而笑起来。贵妃娘娘端着步伐走到软床前坐好,两条金鱼终于不见,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平静只是瞬间。
软床垫的高,因此她要垫脚先能坐上去,随后她翘起两只脚轻轻摇晃,带起裙裾更大的波浪。她高高在上的说,“莫跪了,本宫也不是凶你,你起来罢。”
殷禄站起来,不敢看她的脸,目光只好放在猫儿身上。却见贵妃娘娘将猫儿抱在胸前,玉色的裙头上有细密的针脚,顶起裙头的微凸应当是娇嫩的,雪白的,他顿感手足无措,少女抚摸着猫儿,五指纤长,指尖染着蔻丹,渐渐没入猫儿的皮毛。
这太危险了。他这样想。
却逐渐生出些莫名的期待。
殷禄与陛下年轻的时候生的十分相像,据说他小时候太后娘娘最喜爱他,便是诸多皇子也没有一个生的与陛下这样像。他稍稍扬起下巴,是凌厉的,眉眼中又是光明的。
因着陛下滤镜,沉璧也不想多为难他。纵然知道酥酪儿失踪说不准是他在作怪,但她也并不想深究。
她与镇北候夫人叙话,他也只是默然听着。偶尔显出些手足无措,她也只当是少年人,跟一群女人坐不住罢了。
提到亲事,镇北候夫人极为满意,“郡君是个好的,生的好,脾气秉性又端庄。现在神都中有哪个不羡慕臣妇,讨了个这样好的儿媳妇。侯爷在家里日日乐的合不拢嘴呢。”
沉璧眨眨眼,问道,“禄儿呢,喜不喜欢金乡?毕竟还是要他们小儿女一同过一辈子的,还是要看禄儿的意思。”
殷禄正神游天外,半晌才回答道,“多谢贵妃娘娘厚爱。”
沉璧掩唇一笑,道,“娶了妻就是大人了,只望你与金乡琴瑟和鸣才好。”
殷禄听的这话,仿佛被刺了耳朵,他一时竟忘了规矩礼貌,痴痴道,“臣还没见过金乡郡君,谈何琴瑟和鸣?”
“禄儿!”镇北候夫人喝了他一声。
“夫人别气。”沉璧并未被他触怒,劝道,“禄儿还小,娶妻也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盲婚哑嫁确实也不妥,有机会还是要安排他们两个见上一面,不如就在本宫这仙居殿,任旁人也不敢嚼什么舌根。”
镇北候夫人叹道,“说来也不怕娘娘笑话。禄儿今年一十九岁,身边连个开脸的丫鬟都没有。他打十四岁就跟候爷去了北疆,回来以后臣妇原本打算给他相看,南诏又生事,把成都都攻占了,他又要跟着去。如今若不是郡君,臣妇真怕他就这样一辈子。”
“可见也是天定的姻缘。”沉璧笑道,连怀中的酥酪儿也附和,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都是拖了娘娘的福。”镇北候夫人恭维她。
天色再晚些,她脸色便更加苍白了。镇北候夫人识趣,趁机带着儿子告辞。沉璧也颇觉得乏力,却也睡不着,想了想道,“走,去甘露殿找陛下躺着去。”
殷禄一路上都心神不宁,回府用了午膳,推说有事儿,匆匆离了府中。
他在城门口转了一圈,转身去了神都最大的花楼。
花楼白日不接客,但谁又敢阻镇北候府的公子呢。他自十七八个雏儿中挑了一个最白皙瘦弱,如不胜衣的,与她春风一度,极乐时眼前的少女星星点点,化成了个极清艳风流的面容。
他颤抖着伏在少女耳边道,“娘娘。”
吻她的眼泪,瞧着她忍痛的神色,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动。
前所未有的,奇妙的跳动。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