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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江山美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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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笑一声,并不如何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鱼食摆在石桌上,她随手捡了一把,指尖在湖水中松松地一抛。
“我先把这些鱼喂了,省得谁饿极了,要吃了你。”她道。回头瞧了一眼侍婢,神态无比松弛,“绿芝,晚膳备了什么?”
绿芝恭敬地垂下头,不敢轻慢,将吃什么一一跟她说了,她应了声,抛下知鹤进了侧屋。
是了,主屋至今还供着菩萨金身。她住进来那日,连婆母都觉得苛待了她,主张请走菩萨,是她不答应的。
“这样不恭敬,母亲。”她弯着唇,微微地笑。
底下燕喜脸色难看极了,她动了动唇,试图劝说什么,轻轻拉了拉韩清越的衣袖。他却一无所觉似的,见她不肯,冷笑了一声,“夫人如此虔诚,想来我这番安排,也甚合夫人的心意。”
沉璧抬起眼,眉目中噙着一缕光。笑靥里一派清明,映衬地他仿佛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郎君的安排,自然是不会错的。妾身莫敢不从。”她道。明明是恭谨地作派,谦逊地言辞,可在他看来却刺的眼睛疼。总要打断她那根傲骨的,他这样想。
她很快用罢了晚膳,推说要去礼佛,独自一人往主屋去。菩萨身后隔着帘子,帘子里躺着一派苍白的郎君。
他近日已经极少化为昆仑奴。介于此,她只得将他藏在佛堂中。却越来越嗜睡,每日只能在夜色最浓时清醒一小会儿。
沉璧摸不清他这是要复原,还是即将油尽灯枯。但她的血,给他多吃一些,总是不会错的。她皮子嫩,匕首又锋利,她在腿肚子上看似轻轻地一抹,旋即滴出血色,掺在一碗浓浓的药粉里,竟也嗅不出很大的血腥气。
罢了她为自己上药,又粗略地缠起来。裙子遮上她腿的时候,光莹莹地一段上落着新旧大小不一的伤口。她抬头望向菩萨,脸颊上迅速滑落一滴泪。
帘子后边他轻轻的咳嗽,身染沉疴一般。她在眼角飞快地一抹,仍是换上笑容去见他。
“哥哥。”她轻轻地说。
这夜她安抚了他吃下药,眼见他沉沉睡去,于是回去侧屋里。
周遭静的与她往常回屋子的时候一模一样。屋里绿芝给她留了盏小灯,她遥遥瞥了一眼,这才觉得伤口疼。
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了,绿芝竟然还没睡,站在她屋子外头。
沉璧微微一挑眉,问,“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郎君在屋里。”她暗示道。
沉璧深深吐出一口气,绿芝为她打开门。她倒是若无其事似的,仿佛绿芝什么也没跟她说。她走到小几前头斟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尚且温着,可见他也并没有待多久。
沉璧心里有了底,却不进内室,转身坐在小胡床上。光线晦暗,于是她阖上眼。
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
韩清越从屏风后边拐出来,手上还拿了一本书。瞧见她仿佛疲惫不堪,仿佛忽然被什么激怒了,“这就是清福翁主的好家教。”
沉璧并不起身行礼。她扬起手指,对他摇了摇,“我是从三品翁主,你尚是个虚衔世子,只怕传出去你才是不成体统。”
“如今怎地不装了?”他问,“你平素在我母亲面前装的温柔恭谨,如今怎地学会抬出身份来压人了?”
“因为如今你在我的院子。”她忽地睁开眼,看向他。眼里一点倦色也瞧不见的,“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传不到外边去。既然如此,我再做戏,实在是没有必要。”
“你这女子。”他冷笑。
“郎君来此是为了什么?”她问,很有点赶客的意思。
“可你也要是真的清福翁主。”他忽而道。
“我为她留了个好名声,郭清福知道了,也是要感激我的。”她不以为意,乃至洋洋自得。
不知哪儿来的风将烛火吹熄了。于是夜色愈发昏沉,明明是初夏,却四处披上一股子冻结似的沉默。
夜凉如水。她想。
久到她近乎睡着了,这才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的,仿佛是呜咽似的声音,“阿同,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她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她不解风情地问。
“便是你不想,如今你也是我的妻子。”他道,嗓音转而变得疏冷,“李思同,把鲛珠给我。”
“给你,我会有什么好处?”她漫不经心。
他犹豫很久:“……若是你想走,我会放你走。并且我向你承诺,我会尽力救助李思怀。”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深夜里他穿的单薄,石青色的衣裳竟然比夜色还要黯淡,似乎一个错眼,就看不见他了。
于是她放声长笑。
沉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捂着肚子,擦掉眼角一点泪。他看得见那冷漠的神情,却好像是瞧见了什么荒谬,“韩清越,做事情,切莫以己度人。”
“什么意思?”他一怔,忽然想到个可能。
“我若是不知鲛珠怎么用,有何用,一开始我就不会去夺它。”她声音凉凉的,比凉夜还要冰,“我哥哥危在旦夕,难道我放着一线生机不去抓,反而留到现在?”
“难道我是为了还给你,才夺的鲛珠?”
他似乎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你在用谁喂鲛珠?”
“李思怀还留在溪山渡?还是……成都?还是……”他不敢细想,他捏起她的脖子,“你做的一切?全都是障眼法?”
“你说呢?”她笑问。
“我竟是从头到尾都被你骗了。”他一直以来存着的一点儿幻想似的侥幸被她戳破,一干二净。他神情颓唐地,“连我都成了你算计的一步棋。”过了会儿又笑起来,仿佛是看破了她的阴谋一般张狂的,“李思怀绝不能离开鲛珠,只要我找到李思怀,就能找到鲛珠。李思怀在哪儿,你为何要现身在我面前,为何要冒充清福翁主?”
“我只要回溪山渡口。只要回去,我一定能找到鲛珠。”他本是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的,却说着说着,神情更加黯然,“不,不对。”
“你是在骗我。”他喃喃自语,“你一切都是在骗我,你在给我错误的引导。”
“你不会疯狂到,用自己的血肉饲养鲛珠?”他问。
“你不会的吧?你该知道的,鲛珠油尽灯枯日,鲛人月下获新生?”他手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滑,仿佛要探她的脉。却被她给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你猜猜看?”
她笑起来,那一瞬仿佛灿若春华。
他背过身去,落荒而逃。
她抬起杯盏饮茶。冷茶入喉苦涩,她皱眉想着,李思同的命,未免太苦。
她本是奚人望族。祖先与朝廷交善,不但得了朝廷的恩荫,还赐了国姓。到她祖父时候,奚人衰败,祖父因为颇有才干,辅佐新主,入了新朝为官。
祖父膝下只有一子,是为她的父亲。此人才智过人,不承袭公爵,孤身入朝,官拜宰辅。连他的长子也成才,李思怀十六岁就受封祗候郎君,十八岁就能打胜仗。时人都说李氏一门三公,竟比后族更为体面风光——可惜生了个愚蠢的女儿。
陛下亲自给她与永康王赐婚,只待她满了十四就嫁入皇室。永康王是太子之选,等陛下百年了,他就是下一任皇帝,她理所当然的就是皇后。
可她偏偏不。
万佛殿前她见了寿安王一面,竟吵嚷着要退了永康王的亲事,嫁给寿安王,而后还被戳破与寿安王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皇室之子的亲事岂由她挑来选去,陛下盛怒,别说是寿安王,只许了她一个五品官的庶子做妾。
她自然是不愿的,求人求到寿安王的头上,于是大婚之夜,她又被一顶小轿抬到了寿安王府。
老祖父最是清贵之人,盛怒之下中了风,不能言语,也不能行走。寿安王算计了她来,却也并不诚心以待。
他厌恶女人,却为遮掩养了一屋子。其中最恶的便是李思同。
她珍视容貌,他便将她满面划得全是创口。最气恼的莫过于她的眼睛,几次三番扬言要给她剜去。数九寒天将她关在马厩之中险些踏死。她气息奄奄,也是李氏大厦将倾。
父亲死在宫中,所有人都说是为着她的愚蠢活活气死。陛下为了安抚李氏门生,责令寿安王善待李思同,却连父亲出殡都不许她归宁。
旁人哪知道她如今已经通体伤痕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觉得她品行愈劣,为人愈恶。
直至李思怀重伤濒死。
她将阖宫求遍,只为去见兄长一面。最终陛下熬不过她苦苦哀求,允她南下,临行之前是寿安王来见她。
他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冷意。月光那样沉,他半身沉在浓稠的黑暗中,另外半身伏在灯火之中。
身后的影子拉的很长,仿佛是修罗展翼一般。脸庞却如玉,是个俊美的菩萨。
“是我求父皇允你南下的,”他唇角微扬,“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殿下想要什么?”她扬起一张伤痕错落的脸。晦暗火光隐藏了她几可入骨的伤疤,隐约叫他觉得,这两三年的磋磨,竟没教她有什么变化。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他微微一笑,于是冰霜霎时融化了,春花渐暖,他呢喃着唤出她的名字,无尽缱绻温情,“思同,你会帮我的吧?”
她仿佛是看着什么笑话。她生着一双爱作戏谑神情的眼睛,他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神情。
“殿下,我是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容貌也毁了,我于殿下的大业毫无用处。”
“我却觉得你这样要更美一些。”他像当初诱骗她的时候一样,眼含星光,面如冠玉,“思同,一个没有伤口的女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她不为所动,“殿下不必如此。同一个地方,难道我会栽倒两次吗?”
“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他笑道,“按照我说的做,思同,你不会失望的。”
“李思怀如今药石无灵,你若是想要他活着,只有一个办法。”
鲛珠,复生,清福翁主,江都。
“你可愿意为了李思怀失去性命?”
“我欠李氏良多。只我这一条命?算得上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