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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江山美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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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望出去,矮檐上生满了茅草,厚厚的铺在房顶上边儿,底下的木雕发软,浸满了潮气。
桂花树青碧,还未开花,离屋檐只有几寸。鸟雀似乎一点儿也不怕人,在树的尖梢上跳来跳去。两畔人家间隙分外窄,一条小溪款款从屋角流过,隔了不久又汇入江河。
燕喜与李思同对坐。她手上拿着绣团做些针线,再抬头看她,已然再难交付什么。可她又曾在韩清越面前夸下海口,如今也不便半途而废。
沉璧托腮,另一手指尖点着凉透的清茶水。屋外连绵细雨,漾在她杯里也是一段秋波。
燕喜不说话,她也无甚话题说与她。这些时日,两人从绣样花团说到胭脂水粉,沉璧心里边儿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她还是想去未来世界的。
一切都是现在的世界无法比拟的。
百无聊赖之际,残雨从屋檐上滴滴落下来,像是一串碎玉。四处弥漫了潮湿的土腥气,烟柳依依难别离。
她在小几上胡乱的画,顺着指尖淌下来些金水似的光。仿佛血肉盈盈。她忽地问,“夫人,你想不想回蜀国去?”
一句话搅得燕喜心绪不宁,绣团上渐渐洇开一滴血。她只略皱了眉,却不曾呼一声痛。
燕喜道,“世子待妾身极好。”
“我瞧却不尽然。”沉璧喟叹,饶有兴味地抬头瞧她,“夫人瞒的了旁人,却瞒不过我。夫人通身清贵,如今委身一个空头世子做妾,想是被逼上了绝路。”
殊不知这话却触怒了燕喜,“翁主与其揣度旁人,不如先忧心自己?再过几日就要进江都城,想必翁主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在江南国立足。”
说罢拂袖而去。
沉璧在蒲团上枯坐许久,直至夜深。清隽的郎君松垮地披着大袖,长发几乎委地。
他连眉目都是湿漉漉的,与沉璧对坐,衣衫敞出一段胸膛。脸颊眉目皆成苍白,灯火是一点微光,于是为他留下一些阴影,仿佛是画上裁下来的人。
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同他纠缠吗?”
沉璧看向他,叹气。推开小几,转头只枕在他的腿上。发髻梳的很是齐整,脸颊与明珠一同将影子都晕成清辉。
他拆去她发冠,手指摩挲过她的长发,于是显出雪白的头皮。他手指掺在其间为她松快,话到嘴边,却只是一声叹。
“哥哥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她阖着眼,红唇映在他眼里也藏匿了一层金闪,“若我再带着你东奔西走,只怕一切都要白费。”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他道。
“我本就是寿安王的贱妾。”她道,“哥哥眼中性命不要紧,我眼中,嫁给谁也不是很要紧。”
许久他叹了一声,“是我错了。”
“哥哥说什么呢。”她弯了弯眼睛,“明明是我不知好歹,放着永康王妃不做,非要去做寿安王的妾。气死了父亲,气瘫了祖父,给奚人蒙羞。”
他沉默良久,“父亲是被陛下赐死。”
“说来我还要谢谢他。”她忽地睁开了眼,朝他一笑,“若不是他开恩,我就救不回你。”
她牵起他长发,左脸上泛起个天真的梨涡。她这样爱惜容貌的人,他不知怎的,想起她在寿安王府邸中刀伤满面的可怜。
她养的倒好,如今一道疤也不曾留下。
他道,“可韩清越,并不是真心求娶。”
“难道我便是真心要嫁给他吗?”她失笑,“他这般恨我,求娶我不知是怀着什么心肠。可哥哥跟着他却是最妥当的,我将哥哥藏在他眼皮子底下,保管他一辈子也发现不了。”
“思同。”他皱眉,仍不能认同。
“哥哥宽心。”她阖着眼,渐渐入梦似的,“说起来,知鹤真是个好苗子,他与韩清越本就相貌相似,如今我教他学着他行为步伐,倒是一模一样的,不轻易能分出来了……”
他手指一顿,改搭上她的肩。他如今手上只剩皮包骨,并一层薄茧,只怕如今连枪也提不起来。
他置喙的了她的决定么?并不能。
他叹了一口气,勉力将她抱起,送到胡床上边。只几步路,额头便沁出一层薄汗。
天光郁郁,云雾融融。这是江都城的五月,在乱世中拉上一点太平的盛景。
太平底下各人都在议论淮南侯娶的新夫人。当今世上再无盛唐,江南国偏安一隅,依托他几个士族艰难地在江东扎根,韩氏老太爷如今已近古稀高龄,仍然于小朝廷上奔波劳碌,父亲救驾拼了命才捞了个淮南侯,却既无封地,又无供奉。皇帝体恤他,要为他嫡孙赐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因此蜀国国主的外孙女就成了他家的新夫人。
大喜当日韩清越韩公子亲迎。他□□簪花白马,身披西川红锦,眉眼流动间显出丝丝郁气,仍是掩不住他英姿勃发,当得住他名字里一声清越。
而他新夫人着青绿的花钗礼衣。隐然看不清眉眼,显在外头的脖颈儿新藕一般。
可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正应了红男绿女,天赐良缘。这建安城中谁人不知,韩清越府中尚有一个貌美的如夫人,那可是疼爱到了心尖尖上,也不知这新夫人容不容得她。
新夫人极有雅量。
侍女挑起竹帘,映眼是一只素白的罗袜。
竹寮里外静谧凉爽,唯有一只淡香幽幽燃着。新夫人躺倚在竹节铺的软床上,右手虚握着一卷书纸,模样恹恹的,似是要睡着了。
“夫人。”侍女轻声唤她。
新夫人闻她声音,因此半抬了眼,嗓音稍又些哑:“何事?”
“郎君说,今夜有公务在身,请夫人先行休息。”侍女小心翼翼地道。
“呀,几时了?”她似乎清醒了一点,脸庞在一尽墨绿的光色下愈发显得细嫩幼白。她扬起一只手,指节细致如是竹骨,“我可是该回去了。”
话语平静,似是没将侍女的话听在耳里。
她嫁进江东韩氏已经月余,见过夫郎韩清越不过三四面,其中一面更是在新婚夜,不要说圆房,与他多说一句话也不曾。
看她模样也不是很在意。侍女在心里松了口气。
其实不光是她松了口气,连老淮南侯也松了口气。那姓燕的如夫人将韩清越迷的神魂颠倒,所幸正头娘子没有给他难堪。
可也教人知,蜀国并未如何看重这外孙女,这婚事也未见得如表面上看来那般好。否则这翁主随嫁,竟然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另配一个昆仑奴。连她嫁妆都是南唐皇帝所赐,不过是空有个名头的翁主罢了。
“未时一刻,夫人。”侍女回答,“该回院里去了,否则再晚些,蚊虫会多起来。”
“你说的很是。”沉璧点点头,脸色有如明珠生晕。眉眼又细长,宛若才子在新纸上松松地一画。
竹寮与她庭院相距不远。那院子本是淮南侯夫人日常礼佛的,如今老太太作古,这院子空了四年之久,沉璧住进这么个院子,只怕是韩清越给下的绊子。如今院名也不曾改,仍是叫慈光堂。
一进慈光堂,入目便是放生池。往常这放生池养着锦鲤,有专门伺候鱼的侍婢,可是沉璧住了进来,这些侍婢要给她面子,因此也要给她带的下人面子,于是便看着那晒的黝黑铮亮的少年郎在放生池里钓鱼。
沉璧瞥了他一眼,少年郎脸上满满的拢着郁结。
她失笑,摇了摇头。
可那在那少年郎眼里,她的笑意轻薄又无情。他冲过来质问她,“我们说好了,我跟你来建安,你帮我找出是谁害死我爹,已经这么久了,却半点消息也没有!”
他与沉璧一般高。沉璧身子前倾,鼻尖挺秀几乎撞上他,声音凉凉的,“你急什么呢,那人要找一个带着昆仑奴的,你又是那条船上的幸存者。那人一心斩草除根,找到你很难么?”
“你们的恩恩怨怨,为什么要闹到我这里来!我不知倒了八辈子霉,才与你见这一面。”少年郎口中不住埋怨。
沉璧问,“怎么的,今日有人给姚小郎君吃瘪了?”尾音愉悦的拉长。
有个侍婢站出来道,“今日如夫人来过。”
“如夫人难得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为何不去通禀于我。”她带点厌倦地蹙起眉来。
侍婢道:“是如夫人不许通禀的。她道只是来看看夫人,可习惯了,谁知……却与姚小郎争执起来。”
沉璧眼光灼灼地瞧着他,殷红的唇瓣划开一个戏谑笑意。
“谁叫她一副女主人的口气。”姚知鹤一副泄气的模样,仍是带些薄怒,“我说你区区一个妾侍,有什么资格跑到正头娘子这儿来胡说八道,在我们家里像你这样不规矩的,早就被夫人发卖出去了。”
“她怎么说?”沉璧挑眉。
姚知鹤叹气:“她竟令人要捉我,我哪儿能被她捉住,就跳进了放生池里。若论水里头的本事,谁也不如我。”他眼里透出些狡黠。
“你以后的麻烦可大了。”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当那如夫人可是什么省油的灯,兴许晚上,韩清越就会来找我要人。”
“你可不会将我交出去的。”姚知鹤怔了怔,道。
“这我可说不好。”她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脑门儿,“可能还是得劳烦你下去这放生池躲上一躲。”
姚知鹤道:“若是我舍身出去,能换得那韩清越来见一见你,我多跳几回放生池又有什么干系。”他又狠狠地看着她,“我从未见过活得像你一般窝囊的正头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