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菲尔德庄园》彼淇之桑

22、第 22 章

　　柯比庄园远比桑菲尔德热闹，一方面是桑菲尔德荒寂的地理位置阻碍了社交季过后人们的拜访，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则是桑菲尔德历代的主人都并非十分热情好客，至少相比柯比庄园而言。

　　不管怎么说，从八月末开始时，在过去几个月里颇为沉寂的柯比庄园就开始喧闹起来。亲朋故旧时而的来访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虽然他们和我大多并不相熟，但我仍然很高兴能够认识到克里斯的朋友。

　　随着天气逐渐变得凉爽宜人，天空也变得越来越高远、辽阔，那天是九月份的明媚的一天，原野上吹来温和的风，植物的清新气味令人愉悦，沁人心脾。我戴上帽子，围好披肩，决定步行到镇上，消遣漫长的白天。

　　路过守门人小屋，我从半开的小窗中看见菲利普斯先生正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翻看报纸。

　　“日安，菲利普斯先生！”

　　“日安，夫人！”菲利普斯先生放下烟斗，从小屋里出来，“您这是打算上梅尔顿去吗？”

　　我回答他确实如此。

　　“这真是一个好天气，你真应该出来享受一下秋日最后的馈赠。等到冬天来了，有的是时间能让你在火炉前安安稳稳地躺进沙发里读报。”

　　“夫人，”他回答道，“我想贝弗斯夫人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就在这附近走走，我想并没有什么妨碍的。那么现在，我是否有荣幸能和您一同散步？别担心，就在大门附近。”

　　“当然了，只要您不嫌弃我是一个昏头昏脑的老头子。”

　　“胡说。”

　　“噢，人人都这么说——自从我那些老朋友离开了之后，更没有人搭理我了。年轻的时候，当你有很多朋友，身体也不错时，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分去你的注意力，会觉得即使不成家也无所谓。但到了我这个岁数，才感觉孤单得厉害——我不是说柯比庄园不好，我打赌全英格兰没有什么庄园比柯比更好了，只是偶尔会孤单罢了。——夫人，我的话是不是太无聊了？”

　　“不——完全没有。”

　　“说起来，多亏了老伯爵大人我才能在柯比庄园舒舒服服地待下来。您不知道，我先前当过老伯爵大人的贴身男仆——在我的风湿严重到不能胜任之前。风湿痛起来真的要命啊，虽然不是一直痛，但谁也摸不准到底什么时候发作，那时我真害怕被辞退，但老伯爵大人告诉我完全不用担心，他十分慷慨地把我安排在了这里，并许诺我可以留在柯比庄园养老。”

　　“老伯爵大人称得上是一名绅士。”

　　“他的确是。当然，夫人您也是好人，我知道这一点，从您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来。”

　　“我感到受宠若惊。——您在柯比庄园待了多久？”

　　“四十五年了！”菲利普斯先生自豪地说。

　　“那您一定对这栋宅邸了如指掌了吧。”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至少比大部分柯比庄园的仆人知道的多。”

　　“您认识最近拜访的克劳泽先生吗？他过去拜访过柯比庄园吗？”

　　“噢，夫人，您不知道，克劳泽先生是伯爵大人的战友，他们曾一起在科孚岛服过役。”

　　“但他是个德国人？”

　　“他是图灵根一个男爵的幼子，但他和家人一向‘理想不同’，处得很不愉快，闹出了好几桩在他们圈子里骇人听闻的事，把他那古板的父亲气得个半死。事情处理的结果是他与家人彻底决裂，放弃自己的姓氏和与之相关的一切权利，到柏林去出版自由派报纸，不知怎的他后来又加入了英国军队，被派遣到科孚岛，并在那里认识到了伯爵大人。”

　　克劳泽先生，无论是从外表还是气质判断，就他那放荡不羁的诗人与画家风度，我从没想过他还是一个军人。

　　“我还以为他是老伯爵夫人的朋友呢！”

　　菲利普斯先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他们俩都认识他。”

　　“好啦，我得走了，再见，菲利普斯先生。”

　　告别了菲利普斯先生，我来到梅尔顿。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我在那里遇到了鲁珀特·克劳泽。

　　他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相貌称得上是端正英俊，不过非要在那张脸上找一些缺陷，那就是额头和鼻子太过突出了。

　　“克劳泽先生？”

　　他看见了我，也有几分惊讶：“我没想到能在梅尔顿看见你。”

　　“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什么的。”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和大家一起去打猎？”

　　“我最近时常犯恶心，乘车时尤其如此，所以我决定还是不要跟着去了。那么您呢，您不像是会在这些盛大场合中置身事外的人。”

　　“打猎不是我感兴趣的事情。”

　　“那什么是您感兴趣的事情？撰写专栏？绘画？”我看了一眼他怀中的水彩材料。

　　“一定有人告诉了你一些我的事情，”他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不动声色、仿佛带着嘲讽的笑容，“与其是这些具体的事情，我宁愿说我的兴趣在于发掘新的、未知的事情。”

　　“这话实在像那些卓越不凡的人物的口吻，”我答道，“听说您很久以前离开家庭，您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呢？”

　　“旅游。从欧洲大陆到不列颠，又从不列颠到南美，最后又回到岛上来。”

　　“那么这是您的奥德赛了？”

　　“我不会这么说。我想称之为流放更准确些。”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这让他显得更加阴郁，就像16世纪尼德兰画派的肖像上的人物一样。

　　“恐怕我招起了您的伤心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感到抱歉。”

　　他没有接着说话，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

　　真是一个怪人。冷漠和浪漫；为人处事的情感缺乏，以及艺术作品的细腻丰沛情感，如此矛盾地集合在一个人身上。

　　我无法将那个菲利普斯先生描述中敢于反抗并逃离家庭的人与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小姐，行行好，行行好吧！”正在我默默沉思时，路边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突然伸出了他同样脏污得不辨颜色的手向我讨要恩惠。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克劳泽先生已经冷冷地说：“滚开！别惊吓到了尊贵的女士。”

　　“克劳泽先生！”我一半为他的粗暴的态度感到震惊，一半则感到与之同行的羞愧， “恐怕您有些无礼。”

　　那个孩子似乎已经对这种斥骂习以为常了，脸上那种麻木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出现任何波澜。

　　“你多大了？”我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

　　“十岁，小姐。”

　　或许是饥饿导致的瘦弱，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孩子，如果你手脚勤快、又乐意学东西，你可以到这附近的柯比庄园去找一份事情做，听说他们的厨房正缺一个帮工，我想他们很乐意接受你的。”

　　“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

　　“很好，弗兰克，这里是一点钱，去买个面包吧，好孩子。”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

　　他接了钱，迅速地跑走了。

　　就在我做上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克劳泽先生一直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着。

　　这倒让我起了兴趣，我转过脸去认真地看着克劳泽先生。几绺金发随意地撇在宽阔的前额上，希腊式的鼻子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过高的眉弓让眼睛掩在阴影里，而他的浅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快要淡得接近于无了。

　　“夫人，您这样仔细观察我的外表，是想从我脸上找到惹人发笑之处，以做您和您的女伴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不，”我气愤地断然否认，“我只是想看看，像您这样尊贵的人，外貌和内心形成的对比究竟可以有多大。可惜，您虽然身份高贵，可你的举动却让任何一个体面人都会为之羞愧。”

　　“您指责我冷酷无情，缺乏同情心，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尽管我过去吃了尽它们的反面的亏。这些年来，我学到的唯一实在的经验，是不要草率地将你的同情心施舍到那些你根本不清楚的地方。
　　就拿你刚刚施以援手的孩子来说吧，他已经十岁了，足以在任何杂货店、小酒馆、旅馆找到一份够填饱肚子的活。如果他不能的话，我想他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要么是他偷懒躲闲，要么就是他手脚不干净。我打赌，十有八/九他不会去柯比庄园应征，即使他要去，不出一个月也会被辞退。所以，他落得这样食不果腹的地步，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和他的父母的责任。——而且别忘了，刚才他可没有向您道谢。”

　　“噢，多冷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说法！”我在心里道。

　　“我从您的您的表情看出，您对此并不赞成。”克劳泽先生咄咄逼人。

　　“我并不喜欢评判他人，但任何人都有权利在心里决定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回答道，“如果您非要询问我的意见，我只能说很遗憾，恐怕在如何对待那些忍受生活蹇劣之命运的可怜人的态度上，我们并不一致。”

　　讽刺的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却很快达成了共识。“确实如此。”他表示同意。

　　“我猜想您这样做一定有您的理由吧。”虽然我心里一点也不认为有任何道理存在。

　　“我所有的理由都来自我的眼睛见过、耳朵听过，亲身经历的东西，不过这些故事太长了，不是一句两句闲谈可以说完的。像您这样的，纯真而朴素的充满同情心的小花，只有在未经风雨的温室中才能生长。”

　　“我将这视为恭维。”我不动声色地回敬道。

　　“如果你了解了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你就不会这么天真。”

　　“克劳泽先生，我向你保证，不管经历了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善意，以及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人提供善意！”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太怒气冲冲。

　　他不置可否地触一下帽檐，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