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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上的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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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B市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曲径幽从中间18层落地窗看下去一览无遗。秦心跟她一起住的时候一直不敢站在这个落地窗前,“我每次里那里近了,腿发软头发麻,我们换个地方吧?至少不要整面墙都是玻璃的……”径幽却不以为然,这是她选中这里的原因。当然,不过半年秦心终于忍不了搬走了。
径幽记起她为了安慰自己特地约了去楼下新开的法国餐厅饕餮,她放下了咖啡,换了一身粉色的过膝连衣裙,一双裸色鱼口恨天高,秦心身高172,她如果不穿高点,这个158的身材怎么看都像是没发育完全,顺便整了整头发和胸部,虽然没什么明显变化。
秦心毫不留情地一套略紧身高级灰连衣裙,一个浅色的小坤包,该死的还是一双高跟鞋,头发全都挽上去一个精致的发型。
拐角才是餐厅,径幽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没说话。
秦心扭着腰过来,“是是是,曲大小姐,我宁可住四合院没集中暖气也不要这样每天提心吊胆地被你折磨!”说完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大楼。
“我们诊所有治疗你这样的,来吧,价格从优!”径幽懒洋洋地丢出一句。
两人聊着进了餐厅,新开的餐厅,也是她们喜欢的法式风味,径幽却吃的毫无感觉,最后上甜点的时候,秦心终于开腔了,“小幽,我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心里也不好过,别理那些网络喷子的废话,她自己要选择这条路的,谁也拦不住的。你也尽力了!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径幽将脸拧了过去,用手抹了抹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挤出一个笑容,“你也真是,安慰人都不会,都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又还给我啊?”
“小幽,会好起来的!我买好了去巴厘岛的机票,咱两来个闺蜜游吧?别又说我有了男友就忘了女友,好不好?”说着她还将手伸了过来,用力握了握径幽的手。
径幽点头。
江遇舟十七岁美好的年纪,高中生,班级里学习体育各类的优秀生,老师们心中最有前途的学生,家长们心中最乖巧的小女儿,女生羡慕嫉妒男生暗恋的对象,在某个夜晚吞食了大量安眠药,第二天早起保姆发现时,已经死亡多时。
径幽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在那天早晨进入办公室看到电视墙上的早间新闻提到的,之所以会上新闻,江遇舟是B市最大地产商江海洋的小女儿,她也是曲径幽的心理治疗的个案,半年前她一个人来到诊所,研究了诊所门口广告板上的五位咨询师资料近半小时后,才开口要找曲径幽治疗。径幽当时没在,诊所另一位医生接待了她,但之后很快她还是要求转到了径幽这里,那个医生名叫秦羽。
周六一早,一身黑色连衣裙的径幽已经出现在了殡仪馆门口。
灵堂的设置,许多鲜花围着的中间挂了一张江遇舟的彩色照片,照片上她表情过于严肃不像一个花季少女的样子,但面庞却极为清雅秀丽,径幽记得她笑的样子,甜美中带着些微的促狭,有着这个年龄独有的古灵精怪,却也透着这个年龄不曾有的经历和成熟,可能人有很多样子,象面具一样,根据需要拿出不同的来带上就可以了。也许所有症状的改善只不过是她用来掩盖自己已经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的真相而已,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平淡的都只不过是她用来应付周遭人的面具。而现在的她,这个已经离开了的她所具有的样子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是快乐的?痛苦的?悲伤的?又或许是平淡的?
老师,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真正拯救另一个人。
老师,这个世界没变,依然没有希望和出路。
老师,你说,生命到底是什么意义?
老师,你说,爱真的能弥补所有的过失,真的可以拯救所有的“不好”吗?
老师,你说……
灵堂里已经坐了一大半人,江遇舟的亲戚,还有她身前的同学老师等。径幽灵前行礼之后,回身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给秦羽也留了个位置,但他还没到。虽然他们只有一两次治疗经历,但所里还是派了他和径幽一起过来代表诊所表示哀悼。
江妈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无血色,头发松散着,眼睛看上红红的,却已经没有什么眼泪,这位中年丧女的妇人,在自己和死去的孩子之间似乎建立一道任何人都不能插入的链接似的。
径幽本想上去安慰江妈妈几句却又止了脚步,对于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什么样的话可以真正安慰到这种打击?这种伤痛旁人如何能体会?如何同理心?可如果没有同理心的同情,也许只会让伤口再次被撕扯开,撒上盐,再痛一次……做了五年的治疗师,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以及无奈,心理医生的作用到底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抑郁症能真正被治愈呢?
保姆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已离世,只留下冷冰冰的身体躺在自己的床上,平时穿的睡衣,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法医验证的结果是自杀,服用过量助眠类药物。径幽曾经开过剂量极小的助眠药物帮助初始治疗时有失眠的小舟,但她不知道,小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那么大剂量的安眠药。
在遗体告别的时候,径幽瞥见了一个人,他也专注地看着江遇舟。径幽的记忆里,他们见过两次,都是在一年前她和秦心合租的那段时间。而他似乎也认出了径幽,他微微点了点头。
小舟僵直地冷冰冰地在玻璃罩里,化了淡淡的妆,粉色的连衣裙绑了个腰带,她手里捏着一朵淡粉色的含苞待放的玫瑰,仿若不染一丝尘世烟火般,径幽忆起她们之间的每一次访谈,那个虽遭受折磨却依然活着的生命却如此安静地躺在那里,曾经一度,治疗获得了巨大的进展,而仅仅几秒钟的决定,一个简单的决定,一切都变了样子。径幽忍不住泪如雨下,轻声啜泣着。
悼念仪式开始,径幽旁边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其中一个男孩看上去面色苍白的很,十分文弱的样子,沉默着递给径幽一张纸巾,径幽接了过去道谢,男孩低声说:“你是曲医生?小舟有封信,让我交给你!”
径幽楞了楞,她走得决定是那么突然,甚至都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语,如何给自己留了封信?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信封,快速地递给径幽,“快收好!小舟不想江爸江妈看到。”
径幽下意识地将信封快速塞进了手包里。仪式接下来还有一些环节,她却早已无心听下去,她一心只想着小舟会跟会跟自己说什么。
遗体被推去火化的时候,江妈也哭晕了过去,有人在说:“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该让她来啊!”“谁能拦得住她?”“真不忍心看……”
径幽也跟着一起将她送到了医院,车上也有岳黎的身影,他又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
江妈只是过于激动晕了过去,很快便安置好了,需要静养几天。江爸是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从开始便未曾说过一句怨言,对诊所或是对径幽。
“你是小舟的心理医生?”岳黎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径幽也出来了,他伸出了右手,礼貌地说:“我是岳黎,小舟的母亲是我表姐。”
这是曲径幽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岳黎。
第一次见到他是秦心晚归,醉醺醺地在门口大骂领导如何如何卑鄙无耻,他扶着十分淡定地说:“她告诉我这个地址。”他的深色西装上仿佛有些污渍,那时觉得他对秦心至少是有好感的。
第二次依旧是醉醺醺的,不过那次换成他,她扶他到门口,“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他的确是对她有意思的吧;第二天在沙发上醒来,他抚了抚前额,“我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径幽正好听到了。秦心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即又调侃道:“你要是做了呢?”他惊讶,“那我也不该在沙发上醒来吧?”,秦心大笑道:“你能不能不那么有理有据?好啦好啦,骗你的!”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整了整衣服,秦心脸色略变了变,“小幽作证,我可没做什么有违我玉洁冰清本性的事情。”只记得当时他颇为尴尬的脸色,完全像个没有恋爱过的大男孩。
径幽对他的形象始终停留在那两次“醉酒”的形象上。看上去颇你来我往郎情妾意,径幽觉得这个事情基本上地利人和了,就欠个天时便能成了。
“啊,你跟秦心……我是曲径幽。小舟的事情,我很抱歉——”说这句话时,径幽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很难过。”
“小舟一直很乖巧,也很聪明,特别听话……这些事情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即便你提前发现了,她一旦铁了心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也许太过听话了反而造成了今天的悲剧。”径幽想到前晚秦心跟自己说的话。她了解岳黎这么说的初衷不过是安慰一下看上去并不太相关的人,但径幽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负疚感。
“改天去看你和秦心。”径幽发现他的眼睛颜色似乎不一样。
“我们?”岳黎不解。
“你和秦心没在一起?她前两天还跟我提到你了……”径幽隐隐地觉得岳黎跟自己没在一个频道上似的。
“呃,我跟秦心,这从何谈起?”他似有不快。
径幽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对不起,可能是我弄错了,不过我记得你和秦心两次都……”
“她是我们公司那时候一个大案子的客户,偶尔会大家一起喝酒什么的,谈不上深交,更说不上在一起……”岳黎没有过渡解读“在一起”而是老实地用了原词。
“她提过那套四合院是你的?”径幽似乎还不死心。
“年前,秦小姐说她的舍友有男朋友了,并不方便跟她继续合租了,她还说那里离她单位近一些,想着那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她过去住了。”岳黎似乎了然于心但也并没有急于表达什么。
径幽想这也许又是秦心的理由吧?小时候她就喜欢这样,做事总是绕着弯子。
径幽和秦心重逢在她已到B市的两年的某个夏日,两人都在B市那么多年,竟然刚刚碰见,久别重逢的少年时好友一起合租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的两居室公寓,两人分担着房租,一起上班下班的日子似乎也很快乐。
“很抱歉,我误会你们了。我还要回诊所开会,有机会再见!”说完,径幽还特别职业地跟他握了握手。她回身就走,并没有看到身后岳黎看着自己的手愣神了好一会儿。
后来径幽明白了自己在他面前总会做些傻兮兮的没什么逻辑的事情。
楼下就是一个大商业区,自然占尽了优势,各种美食好玩的都集中的地方,径幽上下班却常光顾一家叫做“3平米咖啡”微咖啡铺子,买杯咖啡偶尔坐坐,着急的时候便一边喝着一边往地铁走。这个小铺子只有外卖没有室内座席,在一家店铺的一角,真的只有三平米大小的地方挤了咖啡机等等一应设备和材料等等。室外放了几把长凳在大遮阳伞下。
所长放了她一天假,没见秦羽,这不是他的风格,一向从不迟到从不无故缺席,径幽给他电话也没人接听,从医院回来的路上,“3平米咖啡”的老板热情地招呼她,她便要了常点的双份意式浓缩,诊所并没有什么会议,只是突然就想回去,包包里是那封信,这会儿她却并不那么急切地想要看了。
并非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那时候还小,看着安静地躺着的外公,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愣愣地看着家里人忙里忙外,直到看见外公被推进了焚化炉,她才意识到以后他永远不会用大手抱自己把自己举高高了,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跑去焚化炉口要将外公拽出来,结果自然是弄伤了自己。
三伏天的室外,行人都是匆匆的,只有径幽一个人坐在长凳上,遮阳伞下有轻雾喷着,淡淡的香味,径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喷雾还是眼泪,用手抹了一下,这些天变得很脆弱。
她喝了一口咖啡,竟然第一口就有些”发甜“,人可能在极度情绪时容易发生感觉失误或者倒错的情况吧,以前喝回甘会在第三口。
眼前一辆车停下来,下来一个人,他并没有注意到径幽,径直到了窗口,跟老板点了什么,然后他摘下了眼睛,回身打量了一下周围,径幽眼神尚未收回来,但似乎并没有看他,他接了老板递过来的咖啡走了过来。
“曲小——曲医生,你们诊所在这附近?”他坐到了另一张长凳上。
径幽抬头看了看这栋大楼,其实这里租金真的很高,仅有接近楼顶的三层是租给个人用户,且个人租户的电梯与办公分开的,房型不大,楼下都是各大公司写字楼,底商都是吃吃喝喝的。
“岳先生是要来诊所求助吗?”径幽不答反问。
他大笑,眼睛周围有些鱼尾纹,嘴角也有浅浅的法令纹,但他的眼睛却是略显蓝色的蓝黑色。“曲医生真是敬业!三句话不离本行。”
径幽苦笑了一下,遮阳伞下安装的喷雾这时毫无征兆地某一头掉了下来,径幽还没来得及反应,喷雾的水管如同一条有了生命的蛇一样,迅速上下蜿蜒跃动起来,岳黎快速放下杯子,一把抓住了水管,而她已经被从上到下都包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老板拿着毛巾出来了,连声道歉又解释,却不知道该不该下手,好在天气炎热,一点点水气反倒凉爽些。
他白色短袖衬衣,若隐若现小麦肤色,轻灰色的长裤似乎也沾了些水,他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老板收拾了一下,将水源关了,连声致歉,便回到他的3平米里去了,嘴里还叨叨,“哪里出了问题,得叫小杰过来看看。”
这家3平米咖啡三年前便开始驻扎在这里,这样的经济不景气条件下,也挣扎着过来了,秦心还没搬出去之前,她们早上常一起过来买杯咖啡带走,总比五六百米远的那家星巴克要方便些。秦心总是习惯拿铁,径幽则一如既往地单份意式浓缩。
秦心总说:“这么一点,恐怕都不能塞牙缝吧?比药还苦,怎么喝啊?”
径幽总是笑笑:“那么一大杯,喝下去不撑吗?那么甜,不如吃咖啡奶糖啦!”
不到十二点,树上知了开始了一天的“欢唱”,岳黎低声问径幽: “我从前没见过你来这里?”径幽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青箱”皂的味道。青箱真是径幽惯用的赤箱的清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