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人间》琉璃蓝泽

6、（六）

　　山地上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只有被压倒的草和堆聚的石头显示出人们曾在这里聚集。
　　爵士望向山谷，满目绿色生机。风拂过他的脸，湿润而纯真。

　　昨晚，在这里，他看见了黑暗的迷雾，以及迷雾中的无数阴影。他们说那是冥界入口，他觉得很难相信。但无疑，在那一刻出现的确实是一个异世界，而他身边尽是异教徒。
　　从那个世界拂来的气息干涸冰冷，犹如枯萎的时间，打开的坟墓。他听见了那些低语，看见了那些人影。无疑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而他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另一个世界的居民。
　　他看着山谷，缓慢地不断回想着这句话，想要确认或者不要遗忘什么。他觉得头脑有些呆滞，仿佛不能理解发生的一切。
　　昨晚的信徒，这边的居民们，确实并没有做些特殊的事。他们只是亮着灯，在那里，直到黎明和清晨来临。黑暗渐渐散去，门扉关上，往昔的山谷回来。
　　他们仿佛只是在做另一种日常。虽然在作为不熟悉的外乡人爵士看来，这一切何其惊讶。
　　没有献祭，没有祈求，没有神。

　　那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然而他们既不驱逐它，似乎也不想从它那里得到什么。他们既不呼唤至高神的名赋予自己勇气和力量去对抗，也不赞扬异世界神的名以呼唤什么（如果那样的神存在的话）。不恐惧，亦不欢喜，无敬畏，无轻蔑。战争或交易，都没有。
　　这是古怪的。从宗教的角度来说，至少为了信仰和虔诚，牧师也要宣扬神的威望与大能。在那样混乱而无神迹的人间，人们都不断为自己的神找理由和原因。况且这是真真正正的超自然领域。在伦敦，在更广大的地方，人们疯狂追逐科学，以及科学之外的世界。他们想要知道世界的真实面目，想要知道自己常识外的陌生，想要窥探那些秘密。那就是潘多拉的好奇心。
　　然而在这里，一切都太理所当然了。被掩盖在平凡的面具下。

　　爵士来的时候，牧师正在自己房间看书。因为教堂的古老，窗户是很小的，导致室内昏暗。不过牧师开着电灯，所以驱散了那种蒙眼的阴幽感。爵士扫了一眼室内，这是一个典型的教堂休息室，摆放着神学书籍，一些仪式器具，以及一个人的日常用品。
　　本来爵士不过向牧师问些问题而已。但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内心突然涌出一种不安感。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他不得不与严厉的教授交谈。有一个瞬间，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该向牧师打招呼。不过牧师立刻发现了他，并礼貌地开口询问，那种尴尬消失了。
　　“我想问下光耀节的事。”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接开口。牧师点点头，表情毫不意外。
　　“哪方面的事？”
　　“所有的事。”
　　“那我可要好好组织下语言。”牧师说，“坐。”
　　等到爵士在他对面坐下，牧师思索了一下，开始缓缓叙述。
　　“想必你已经知道，那个山谷在特定的夜晚会变成两个世界的分界点。”
　　“他们说，那边通往冥界。”
　　“更准确地说，是死后世界的边缘。不管典籍上怎么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个边界，充满了死者的幽影。没有恶魔和地狱的惩罚，没有硫磺火焰。那里只有无尽干涸的灵魂，生命的空洞回响。”
　　牧师交握着双手，表情像是在沉思和回忆。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一个边缘。每年的特定日子，它就会像浪潮一样蔓延上来。”
　　“而我们要阻止它。”
　　“阻止这个词是不怎么合适的。它并没有意识。那个夜晚，生者和死者的世界界限会被模糊。我们所做的，就是在黑暗里重新划出那道界限。”
　　爵士似乎有点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了。
　　“那些火焰……”
　　“是的。其实仪式的原理非常简单。死者的世界不再属于阳光，我们就要在黑暗之中为自己点亮灯。从古至今的仪式上，香料都是用来洁净的。凤凰的焚烧之火必用香木点燃。中世纪时期，人们甚至用香料的气味来形容天堂。所以你看，事情很简单。我们收集阳光，点燃纯净的、不被污染的火焰……”
　　“火焰也会被污染吗？”
　　“会。你想想古希罗时期的灶火之神就明白了。”
　　爵士不知道为什么牧师会引用这种异教的典故而不用圣经，不过他并没有问。
　　“就是这样。我们需要自己制造阳光，并确保它不被污染，直到它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告诉那些阴魂，这里已经是生者的地界。这就像一块立入禁止的牌子。他们看到就知道了。”
　　“他们会听话吗。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试图越界吗？这似乎不是一种强制的措施。”
　　“会的。这就足够了。当然，还需要生者的血气和灵魂的火焰，才能证明这是人世。所以我们必须在那里。”
　　爵士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我看见你拿了一朵金色的玫瑰花。”爵士说，眼角扫到那朵玫瑰被供奉在桌台上，放在一个水晶瓶子里。“我本以为你会拿着十字架。”
　　“是的。那是一个信物，黄金玫瑰象征永恒之爱。”牧师说，以一种思索的神气。“我们并不是在驱魔，也不是在传道。它们只是需要……界碑。”
　　“虽然您这么说了。但我还是很好奇。阻止亡灵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很多东西并非那么想当然。在这里有一种力量约束他们。我们只要做该做的就行，分给我们的任务并不难，不是吗？”
　　爵士点点头。
　　“所以，它其实并不会为我们的日常造成困扰？我很难想象。我的意思是，这里毕竟是下界的边缘，总会有些影响。”
　　“是有影响。”牧师点点头。“但可能与你想象的有些不一样。问题不在于它们对我们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而是相反，这边的居民想利用它们做些什么。”
　　“但他们看起来都缺乏兴趣。”
　　“这并不是正常而理所当然的。爵士先生很聪明，你一定已经察觉到了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非凡异类的存在，人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假装它只是普通的草木石头。他们永远蠢蠢欲动。这群羔羊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很多个百年了，他们很清楚该怎么与它打交道，怎么从它那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费了很久的时间与精力，说服他们不要再直视它。也许私底下仍然存在。但至少表面上，那些巫术已经消失了。况且他们确实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山谷里那个废弃的村庄。那里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很难描述。不过说起来又非常简单。您其实应该能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是的，就是那样。他们终于做得过了界，导致边缘前进了。”
　　“那里面存在的东西是不是有些很可怕。除了亡灵之外。比如，魔鬼什么的，或者怪兽。”
　　“对于生者而言，它本身就已经是最可怕的存在了。爵士先生。”牧师先生严肃地说。但爵士仍然察觉到牧师在回避和隐藏什么，不愿告诉他秘密。尽管他显得那么真诚而愿意告诉爵士这里的故事。

　　直到爵士回到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个早就被遗忘的问题。
　　他们说这里是生者的阳光世界与亡者的黑暗世界的边缘。而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又声称，这里是天使所守护之地。
　　亡者们当然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止步于界限，一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约束它们。那是否就是他们所说的天使？但为什么在真正的节日里，他们又无视它的存在，毫不呼唤它的名。仿佛全凭自己的力量在划出界限？
　　事情似乎很简单，想一想就明白。可是再细想，就全是迷雾。

　　他站在空旷而幽暗的厅堂中，管家不在的时候，这里仿佛拥有着无尽的沉默。一种隐藏秘密的闭口不言。
　　牧师说的也许是对的。人们表面上驯服于信仰，不再探究魔鬼的地盘。但私底下，他们仍然在窥探着。有些东西在这里，仍然存在在这里。他想起宴会上那个老人的话。那个老人似乎隐晦地暗示着什么。他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后的那几个梦。
　　在这个地方表面的美好与恐怖之下。

　　他抬头望向那幅壁炉上的油画。山谷中强烈到可怖的光辉。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好好细看那幅画。于是他移了椅子过去，想要把油画挪下来。无疑镶嵌好的油画是很沉重的。但当他把它卸下来的时候，感觉手直往下沉。它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很多，差点嗑到壁炉上。而当它的边角碰到壁炉时，他听到了一声很清脆的响动。
　　那不是木头能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玻璃。
　　那幅油画似乎只是一个掩饰，里面可能有一个玻璃夹层，用来放什么东西。
　　或者，那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