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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悲壮终须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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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滴冰冷的触觉,总给他带来最不好的回忆。
盖聂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如果不是处在这样微妙的状态里,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生中最难以回想的几个片段,都伴着疏离的冷雨。
其实再冷的雨水也冷不过咸阳宫的护城河。
秋水寒凉,是几乎沁入骨髓的那种冷法。他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挥剑,每次出招都觉得自己的体力要被那寒凉的秋水消磨殆尽了。
每一次挥剑,都会有人倒下去。
红色的血沫飞溅了一些在眼睛里。加上头痛,整个视野都是血红色的。他只是想要离开而已,却已经渐渐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
大概在世人眼中剑圣盖聂其实是个怪胎。明明已经是秦王驾前第一护卫,明明那样忠心耿耿,为了陛下能够亲手了断自己最好的友人。明明已经是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他不从政,不封候,算不得一人之下高官厚禄,前途也是海阔天空的。
这种时候他却提出要走。刚开始还是端正跪坐在几案前低声要求,说了几回嬴政都当做没听到,于是他居然就找了通往护城河的地下水道,私自出走了。
那个淡定沉稳做事从来最知道分寸的盖聂,抛下唾手可得的一切,离开了。
在通缉在旨意上加盖玉玺的时候嬴政仍然觉得这整件事都像是骗人的。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时至今日嬴政仍然坚持自己要做的是万世不朽的帝王,并且渐渐以为自己是做到了的。可是玉阶丹犀之上的王座那么冰冷,他只是坐在那里,在意的人就渐渐一个个都走开了。
围杀的秦军越来越盛。渊虹落处,剑刃凌厉的自肩胛直没至胸膛。盖聂深深喘息着,渐渐感到不能控制出剑的力道与速度。
三百秦军已经伤亡了一半,然而剩下的人仍黑压压的围上来。
撤剑的时候他无意中挑开过一名秦军的护甲,黑色的头盔翻飞出去,而死亡在那张只有十五六岁的稚嫩的脸上定格出一种扭曲的痛苦。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盖聂蓦的睁大了眼睛。
已经没什么是不能打破的了。压下渊虹的剑锋,盖聂深深低下头去。
已经没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他曾经笃信着的与想要得到的那点微末的希望,此刻看来也不过一场笑谈罢了。
“阿聂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黄衣的男子正捧了酒壶做在窗棂上,一条腿垂下来晃荡着,颇为懒散的模样。
而窗外正是月白如霜。
他仰起脸盯着那明白色的月光,有点犹豫的低声开口:“我想,匡扶这乱世。想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些。不要每次战争都流这么多的血。”
那时他刚成为御前护卫不久,少年秦王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我会终结这个时代。到那个时候,天下归秦,就再不会有两国之间的残杀斗争了。”说这些的时候嬴政平举着传国的太阿宝剑,神态端严。
是这个少年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吧……?盖聂站在朝堂的一角这样低声问自己。
于是他终于走了上去,拜服在那似乎耀眼起来的王座之下。
“果然是阿聂会说的话呢。”荆轲仰起头灌了一口酒。“我也想拯救这样的乱世。不过相比那位秦君,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手就是了。”
他仰头望了一眼繁星错落的夜空,轻笑起来:“这样好的月色,似乎正是合适告别的时候。”
“那么阿聂,后会有期了。”
那一点明亮的黄色很快在窗棂之外消失了。
那时候盖聂走到窗前拿起他喝空了的酒壶,只是隐约觉得两人是走了不同的路,却没想过最后会兵戎相见到这样惨烈的地步。
离他等了那么就的天下合围就只差一步,他不太清楚那时出现的荆轲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却本能的觉得不能让嬴政死在这儿,死在这个时候。
所以再不想,他也要面对和荆轲之间那样一个满是血色的告别。
阿聂,你是太过认真的人。他无端回忆起荆轲大侠曾经笑着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啊……不管选了什么路,都不要回头看就是了。
跟着巡游的车队自骊山归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盖聂都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过了长城,又见识了一点所谓的阿房地,终于发现这条路走到尽头,这盛世从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种。
似乎是登上帝座之后,嬴政行事开始越发乖戾。临走之前盖聂最后望了一眼深宫中被阴影所掩饰的玉座。
而那唯一能够规劝他从头改过的人,业已身故很多年了。
被压制到极限的剑锋伴着大力自水中暴起。以左膝为轴心,渊虹整整在他周身划了一个圆。
离他最近的十二名秦军无一生还。
所谓孤月引,名字还算文雅,却是百步飞剑中极为暴烈的招式。
盖聂仍撤了剑,缓缓环视四周,一众军士被他的剑势所迫,无一上前。他面沉似水,眼神却亮的不像是自己的。如果荆轲还在,大概要嘲笑他,阿聂你也有这样眼神如鬼的时候。
再后悔,也不得不选一条路重新走过。
他不回头。
就算要沾上那些洗不干净的无辜鲜血,他也不回头。
虽然他早已不是最初想要的那个自己了。
卫庄最终颇为艰难的捏开了盖聂的下颔。
开始的时候他牙关咬的极紧,畏惧着什么似的过度反抗一切有意无意的外力碰触。卫庄不是什么特别有耐心的人,碰到盖聂的事又格外容易激起那些莫名微妙的好胜心。
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预感,自己最终还是不能强迫这个男人做任何事的罢。
最终卫庄沉下头去,额头离着盖聂很近,银白的发丝散乱贴在剑客的衣襟和面颊上。
“盖聂。”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你想睡便一直睡下去罢,反正你若是死了,忧惧的痛心的毁诺的,都不会是我。”
盖聂的眉头动了动。
其实昏睡中的男人能否听到这些,他也只有一半的把握。
幸而,他赌对了。
盖聂的呼吸滞了一下,最终牙口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浓黑的药汁一口一口顺着他的咽喉滚落下去,盖聂被那辛辣的味道呛住了,咳嗽的肩背都震动起来。卫庄只是抵着不让他出声。最终他消瘦坚韧的肩背平复下来,死扣着床单的手指也渐渐松开了。
卫庄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小心翼翼拭去了他唇角的一点药汁。
这药的味道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喝啊。
临走的时候他咋了咋舌,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伸手带上了沉沉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