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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十字路口 ...

  •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
      妞妞手指点着绘本上的节气歌,一字一字读得很小声,突然她抬头轻轻揪住童弥的衣袖摇了摇,“童老师,明天是不是就是霜降啦?”
      童弥闻声回头看了看她手里的绘本,又瞥了眼墙上的日历,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秋天来了。
      小不点丢开手里的绘本,顺着童弥的视线盯住墙上的大幅挂历,好大的湖泊啊。小胸膛一挺,她很骄傲,院长说过,这些照片都是童老师拍的,真好看!这是她的童老师!
      可是,妞妞心里有点担心,院长说童老师的相机好像不见了,那是不是以后都不能拍好看的照片了?
      小大人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又把视线转回童弥身上,老师果然又难过了。小手轻轻绕过手肘抱住,脑袋贴在他胳膊上:不要伤心。
      肢体的轻微触碰,体温的交叠,有时最能体现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童弥抬手揉揉小脑袋,他知道自己还没有从那种极端的负面情绪中脱离出来,如果不是妞妞,也许……
      是谁说过越是开朗的人越容易陷入忧郁?有多少喜剧演员在脱离镜头的时候沉默得像锯嘴葫芦?又有多少阳光灿烂的人却饱受抑郁症的折磨?
      生活总是艰难。
      已经三个月,吴家人不敢大声说话,连关门都是小心翼翼。二楼朝南采光最好的房间,原本属于吴语,她心安理得地住了二十来年,如今却有些不敢靠近。
      房间的主人拒绝任何人的打扰,每天对着窗外发呆,一言不发。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吴老先生如今悔不当初,自己当年大概是猪油蒙了心才给孩子们取这样的名字。
      吴老爹叹了口气,拍拍吴语的肩膀,“走吧,别打扰你姐。”
      不管如何,至少孩子活着回来了。
      秋天的气息透过窗缝潜进了门窗紧闭的卧室,长时间空气不流通的屋内似乎也有了秋风的味道。
      窗前的人垂下眼睑,依旧不敢闭眼。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她轻轻拉开窗帘,苍白灰白的脸颊印在玻璃上,她看着自己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宽慰和满足。
      霜降、立冬、小雪……一天又一天,吴家人一年中最重视的冬至翩然而至。
      吴老爹和他夫人一大早就开始忙忙碌碌,杀鸡宰鸭清蒸鲈鱼红烧蹄髈……满满当当一圆桌,过年也不过如此。吴语早一个礼拜就向姜益生告了假,当然也邀请了这位赤脚医生这日抽个空赏个脸前来吃个饭。姜益生当然不可能是第一次来吴家,作为准毛脚女婿他恨不得三天两头来露个脸赚个印象分。
      客厅正中间立着八仙桌,面上整整齐齐摆十二个菜,荤素搭配得当,东西北三边桌沿一圈的白瓷小酒盅盛着半盏黄酒。当然,少不了南面的铜烛台和香烛。
      吴老爹又在距离桌子两三步的地方安了个草蒲团,然后提溜着一箱子的黄纸上门廊准备给祖宗送点零花钱。
      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祈求祖宗在底下好生过活,也保佑上头的人平安健康,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痛无灾。想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快半年的大女儿,伤心劲儿更是止不住,火盆里窜起的火苗又熏得眼睛酸涩,眼泪越发流得凶。
      正哭得起劲,边上人给递了张纸,他老脸一红慢吞吞接过来揩了揩眼角又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再拿一张。”
      边上那人没吱声儿,又递了两张。吴老爹摆摆手,“两张够了,够了。”
      年纪越大心肠越软,更加受不得刺激。等他擦完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瞥见身旁的人还在,“吴语,你赶紧回避,给你爹留点面子。”
      那人点点头,指指吴老爹的老脸又递过两张纸,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开去。吴老爹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抹完脸抬头就见吴言捏着纸巾往厨房去。
      由于哭得太投入,眼睛肿了好大一圈。他有点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那人依旧没有消失。果真是祖宗保佑!吴老爹三下两下把祖宗的零花钱送去冥行,啪啪拍掉身上的纸灰,手脚发抖冲进了里屋。
      没错,真的是他家大闺女!在帮她妈洗碗的大闺女! 这个多愁善感的中年男人又哭又笑走回客厅,跪在蒲团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祖宗保佑,都好了,都好了!”
      磕完头,喜极而泣的老爹再次钻进库房,大手一挥将原本打算下次再存给老祖宗的零花钱一次性送了个干净。“不孝子也没啥好东西奉上,一些阿堵物给老祖宗们加个下酒菜!”
      熊熊烈火印得门廊一阵泛红,秋风卷过吹起一连串的纸灰,灰沫在地上打转,吴老爹心里很安慰:据说,看到纸灰盘旋就代表对方以收款。
      吴老爹阵仗摆得太大,熏得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说,还把自己的小闺女吓得够呛。
      吴语踩着脚踏车去街口接完姜益生,回家见到漫天火光差点抖着手打了119。再一细看不由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她爹正一手抹泪一手忙不迭往火盆里送纸。
      “爸,你怎么还没弄完?”
      吴老爹闻声回头,噙着泪喃喃道,“你姐,你姐……”
      “我姐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吴语心里着急两眼一红瞬间泪光闪闪。
      所谓旁观者清。现场唯一还算镇定的姜益生朝吴言点点头而后拍拍吴语的手,“你姐没事儿,她过来了。”
      厨房到门廊需要穿过一间长长的梯房,就像一条昏暗的甬道,吴言踏着小步朝几人走来最后停在了两三步的地方。门框投射的阴影遮住一半身形,明灭可见。她看着三人,抿嘴微笑。
      吴语疯了一样扑向姐姐,“呜!姐!呜!呜!呜!”
      作为一个半年不见天日的人,吴言脸上的神情和脸色好得让人不敢相信。姜益生不动声色按下心底的诧异,这个牙科医生脑子里却闪过一抹思绪: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病入膏肓的人在临走之前总归想要给留下的人一个好印象,拼尽最后一丝心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众人。身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都被他们压制下去。父女俩只顾高兴哪里还能注意到细枝末节,可姜益生心里重重地敲响了警钟。
      吴家爱热闹。
      久违的笑容像是一声惊雷,叫醒了深埋在这家人心中的快乐。
      吴老爹将鸡翅木筷子扎进蹄髈正中间,晶莹剔透的赤色猪皮紧紧绷住酥烂的腿肉,扑鼻而来的香气让吴老爹心情越发高昂。
      每个人眼里都带着笑意,姜益生吃了几筷子菜同吴老爹碰了个杯,一边拣了个话头一边观察吴言的表情,“这段时间福利院好几个孩子都来看牙。”
      “什么福利院?”吴老爹顺嘴接道。
      “向阳福利院,”吴语来不及咽下满嘴菜肴含混不清地试图解释,“就之前我拜托姐姐去帮忙的那个福利院,里面的孩子都好可怜。不过,”那口菜终于吃完了,吴语叹了口气,“里面有个老师,长得太好看了。可惜是个哑巴。”
      姜益生心里给吴语竖起大拇指,果然不愧是黄金搭档,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不动声色眼角一扫,“这几天孩子们都是童老师带来的。”
      “哑巴怎么了?”吴妈妈不太赞同,“你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从小怎么教育你们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吴语讪讪一笑,“妈,我没有那意思,就是觉得太可惜了。“
      姜益生放下筷子,抽了张纸,“不过他看起来不太好。以前温温和和的一个人,最近都透着一股死气。而且,手上的伤还没好全。有个孩子跟我说,童老师前段时间出了车祸。”
      “啊??严重吗?”吴语停下筷子。
      “伤得不轻,”姜益生见吴言依旧埋头吃饭,又道,“我后来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是在西部采风的时候碰到了连环撞车,骨头断了几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挺过来。”
      吴言身子不可察觉地微微颤抖,伤口隐隐作痛。
      姜益生捏捏鼻子,又接着道,“不过,看样子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精神不太好。”
      一桌子人不约而同停筷摸纸,唯独吴言依旧埋头时不时往嘴里送一筷子。
      “童老师太可怜了,”吴语抽抽鼻子,“那么小就被爸妈丢在福利院门口……他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连个挂心他的家人都没有。”
      吴妈妈噙着泪摆摆手,示意小女儿别说了,她低头擦擦眼角还是忍不住难过。吴言刚回来的时候,虽说只伤了腿,可那精神状态哪里还有一丝生气。
      “咔哒”,吴言吃饱了。
      姜益生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立刻问道,“姐,吃好了?”
      吴言点点头,将碗筷放进水槽。
      “我们打算这几天再去趟福利院,你要不要一起?”这是他今天准备的最后一句。
      正迈台阶的脚顿了顿,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轻轻上楼去了。
      直到房门传来清晰的闭合声,姜益生才将一身轻松卸下,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两位老人。
      这时,一直在抹眼泪的吴妈妈哑着嗓子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觉得大丫头今天要想不开!要是她真走了,要是她……”
      吴老爹眉毛一拎,“胡说什么!吴言那样子哪里有半点……”他说不出那个词。
      “老头子,你不了解大丫头吗?越是心里有了主意的时候她才会像今天这样!”
      吴语心如战鼓,慌忙看向姜益生,“所以你刚才提起童老师!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先前的欢声笑语像是一场美梦,还没有好好享受就突然惊醒,吴家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每一间房门都半掩,谁都没有闭眼。
      吴语在房间呆了两分钟总觉得透不过气,她拎着坐垫盘腿坐到了吴言门口。
      他们都在等,等太阳升起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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