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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这一等就到了快到傍晚的时分。
      薄暮时天光渐渐暗淡,照得屋内也不甚明晰。子婴起身挑亮一边的灯,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沉思中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
      “陛下。”
      一道黑影落下,单膝跪地,轻轻在门上叩了叩,“臣有事奏。”
      子婴回头看了床上的萧平旌一眼,掖好床帐的边角,这才开门出去,反手虚掩上门——落在门外的人穿着一身缉事厂标志性的黑衣,年龄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若有东海水师舰队的人在此,便会发现,他赫然便是那天夜里携无鸾的太子仪剑登船而来的“特使”本人。
      “说吧。”子婴问道,“怎么了?”
      “先前行刺王爷的人在牢中自尽了。”黑衣的无常鬼对他见过礼,恭恭敬敬地低声禀报道,“恕臣无能,还没来得及审出他的来历。不过就王爷先前所中的奇毒‘大梦方觉晓’来看,刺客应该是东海方面的人。”
      “以及,按照陛下的吩咐,卑职已经伪作无鸾的手下,将他的仪剑送给东海水师的都督沈炼,对方果然如您所料,畏罪伏剑自尽。”无常鬼继续说道,“所以,臣此次来是想请示陛下,既然行刺王爷的人出身东海,如今无鸾又党羽尽除,臣等是否……”
      他言有未竟之意,只是隐晦流露出一个饱含杀意的眼神。子婴眉梢轻轻一动,却是自顾自笑了一下。
      “不是东海。”他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无常鬼有些疑惑地小心发问,“什么?”
      “刺客不是东海的人。”子婴敛起神情,眼神带着淡淡的嘲弄,望向天际遥远的彼处,“我笑的是,无鸾平生自诩算无遗策,惯常喜欢这种祸水东引的勾当——这一次却被人用同样的招数打了脸。”
      “还没想明白么?那是夜凌宫的人。”子婴看了跪在地上的无常鬼一眼,“夜凌宫与无鸾合谋,不过是想要谋求复国而已。而无鸾借此拿捏着他们,驱使他们三番五次挑衅大梁,越来越为朕忌惮……这才有了‘玉苏普’屠尽夜秦王公贵族这件事。无鸾的本意,恐怕是想借朕的手,彻底斩断这些夜凌子的根,让他们无处可归,彻底依附于他——但他终究算错了。”
      “树无根则死,人无本则灭。无鸾失策便在这一点。有些性命交关的根本,是绝对不容为人触动的。”子婴说道,“这些夜凌子并不傻,得知夜秦王城被屠杀之后,时日一长,自然能回过劲来。恐怕,此刻他们心中对无鸾这个设局者的怨恨,并不在对朕这个操刀的人之下吧。”
      “那陛下的意思,可是要追捕这些夜凌子吗?”无常鬼问道。
      “只是些苟延残喘之辈,又何必急于一时。”子婴嘴角轻轻一牵,眼神却沉而冷,似是若有若无嗤笑了一声,“他们想借刺杀长林王嫁祸东海,逼朕对付无鸾——那朕暂且成全他们的这个心愿。”
      “你带人,割下沈炼的头,送去东海。”子婴轻声森然说道,“不论东海国中现在乱到什么地步,不论无鸾身处何种境地,哪怕掰着他的眼睛,朕也要让他好好看到,好好听着——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真心待他、不会有所图谋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自刎于他剑下的。”
      “依仗权谋心计?”子婴似是不屑,眼底冷意却更深——显然萧平旌遇刺濒危一事的这一串前因后果切切实实地触怒了他,令他想要用尽一切手段,从身至心彻底摧垮那个一手谋划这一切的人,“他依仗自己的权谋心计,朕便要他因他的权谋心计,最终变得一无所有。”

      无常鬼领命拜别之后,子婴在门外站了片刻,待心绪平静些许,方才推门进屋——甫一往床帐中扫过一眼,整个人便不由愣在了原地。
      萧平旌竟已经醒了。也不知是听到门响声,还是本来就在看着这边,子婴望过去的时候恰逢他抬目看过来——视线相交,萧平旌便冲他轻轻一笑,双唇微张,似是说了句什么。
      子婴犹自在地上愣着,骤然看见他清醒,一时半刻竟没反应过来要走过去。倒是萧平旌停了一会儿,应该是明白过来他没有听见,便抬起手来冲他招了招——这下皇帝是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走过去,轻轻托住他半抬起来的手心,“你说什么?渴了,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萧平旌收拢手指,力道细微地一握他的手掌,成功让不知所措下意识喋喋不休的皇帝闭了嘴。
      “我说,”萧平旌轻声开口,重复道,“真好,醒来就能看见你在身边。”
      “……”子婴的手不禁剧烈一颤,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指。萧平旌血气亏损严重,纵然在密不透风的室内,盖着两层厚厚的被子,手指仍是冰凉的,好在还有一点微末力道反握着他,总算不那么冷得让他心惊肉跳。
      子婴垂下视线和他对视——这接连几日的时刻提心吊胆,让他早就忘记了初见萧平旌这副模样时的愤怒,现在人总算醒了过来,那一直压在心底的气怒和心疼也跟着翻涌起来,令他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狠心赌气一般掷开萧平旌的手,扭头不再看他。
      “子婴。”萧平旌轻轻唤道。
      “别叫我。”子婴咬了咬牙,硬邦邦地说道,“临别前怎么应承我的?说许我余生,说爱惜你自己——到头来只会把我蒙在鼓里。你是骗子,别跟我说话。”
      “……”萧平旌一时哑然,心里一半是愧疚,一半又为他这孩子气的话觉得好笑,只得伸手去够他的衣袖。
      子婴低低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萧平旌也不气馁,又伸手去抓,几次三番子婴也唯恐再牵动他哪里的伤,又实在不忍心为难他,只得放任他捉住自己的袖角,讨饶一样轻轻牵了牵。
      “就是因为许你余生,九死一生,爬也要回来再见见你——梦见大哥来接我,都没舍得和他走。”萧平旌捏着那一片暗绣着龙纹的衣袖,语气柔和地低声道,“我知道不该瞒你,只是万一有不测,怕你伤心……不是想丢下你。”
      子婴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犹有不虞之色,板着脸不肯说话。
      “我错了,好不好?”萧平旌温声软语,耐心哄道,“只此一次,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子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了,狠狠一皱眉,拂袖转过身来,“以后?你还想要什么样的以后?”
      “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打仗?”子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死死瞪着他反问道,“再让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全长林的名声?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背着我出生入死一次——你在出生入死,骗我留在皇宫,傻子一样还以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萧平旌意外地眨了眨眼,一时被他这咄咄逼人的气势镇住了,“我不是……”
      “我不会再给你这种机会了。”子婴余怒未消地喘了口气,冷冷说道,“你的长林王令我已经收走了。年后分封百官,我头一个就把它传给你的侄子。你就留在京城,以后哪里也不许去。”
      ——他这话置气居多,恐怕也只是嘴上逞能,并没当真有空想着褫夺兵权那档子事。却不料萧平旌笑了笑,随即点头应道,“好。”
      子婴反倒是被他说得一呆。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该践行的诺言我践行了,该守住的国土我守住了。”萧平旌无声叹了口气,一点点拉过他的衣袖,将皇帝攥在袖子里的手拖过来,轻轻握在手心,“从今以后,你需要我在哪,我就在哪里陪着你。不去打仗了,好不好?”
      “……”子婴欲言又止,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半晌,皇帝方才呼出一口气,绷紧的后背缓缓放松下来,低声开口道,“……我不是生气你践行对父兄的承诺,去做以身殉山河的事。我只是生气你瞒着我。”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也并非不能接受最坏的结果。我只是不想像这次这样,做那个直到最后才知道的人。”
      子婴低着头,终归看不得萧平旌这副伏低做小千依百顺的模样,心气不知不觉地便平了,再叹气时分明有些无可奈何地苦涩,抬起眼睛看向注视着他的萧平旌,反问,“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身为一国之君,我的将军为我战死沙场,而我反倒要怪他葬身山河,为国尽忠?”
      萧平旌被他暗藏在眼神之下的深深的痛苦之色所慑,一时无言,许久方才有些讷讷地开口辩解,“……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忧伤心。”
      “可我现在才更伤心。”子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平静与深沉的深处,隐隐有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像万丈火山之下那一抹惊心动魄的暗红,几不可见,却又暗示着某种惊天动地的疯狂,“我这一辈子最无法接受的,头一件便是你悄无声息地离开我。”
      “如果冥冥之中,有哪一步没有赶得及的话——就是让我救无可救,一无所知,无从道别,无从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到我触手不可及的黑暗里去。不觉得太残忍吗?”子婴轻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那个垂危的样子,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萧平旌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几乎不忍看子婴此刻的神情,有些仓皇地低声说道,“别说了……”
      “我想的是,你如果就这么悄悄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子婴眼睫一拢,偏头望向别处,语气淡淡地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没了你,思来想去,这人间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别说疯话。”萧平旌被他语气里隐隐的厌弃弄得不由悚然一惊,猛然握紧了他的手,低低呵斥道。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不算疯话。世间千种情万般好,我只要一样。这一样没了,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子婴看了他一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转开话头,扬声对外面唤道,“来人。”
      “去伤兵营,请林神医过来。”子婴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即端起床头的药碗,也不管药汤已经放得冰凉,三两口一饮而尽。
      ——他先前说的那些话着实把萧平旌镇住了不少,乃至于他淡着一张脸把药都喝下去的时候,萧平旌竟是一时没敢出言询问。直到子婴喝完将空碗放回去,转过来重新看向他的时候,方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你生病了?”
      “是玄螭蛇胆和龙血藤一起熬的。”子婴说道,“我和林奚说了,换血给你解霜骨和狼毒。怎么?”
      什么怎么——萧平旌猛地抽了口气,被他这一句话简直吓得一挣身坐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能救你的药就摆在我眼前,为什么我要再多担惊受怕几天?”子婴及时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靠着床头半坐着——端详片刻,忽然又慢慢笑了一下,重又低下头去,“忍到现在,我都快受够了。那夜秦来的刺客虽说误打误撞稳住你的伤势,可你睡着时候那个脸色……”
      子婴的声音猝然一顿——只在他这一句话之间,萧平旌攥着他手腕的手指突然一颤,随即明显僵硬了起来,“……平旌?”
      萧平旌直勾勾盯着他,那一瞬间子婴几乎从他眼中看到某种深切的恐惧,令他顿时觉出几分无来由的不妙来,“怎么了?”
      “……子婴。”
      许久之后,萧平旌方才嗓音干涩地出声问道,“行刺我的人说,‘大梁长林王,夜秦三万亡魂,向你问好’……但这句话,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林奚与蔺九认出大梦方觉晓,所以始终以为行刺我的人来自东海,”萧平旌声音微颤,极慢极慢地反问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为夜秦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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