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贺长龄端着一盘外伤药绷带进门,毫不意外在萧平旌床头看见一个身影——当朝陛下正侧枕着床柱,翻着手里刚送上来的军报,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敏锐抬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贺长龄略略点头,算是见礼。
      ——东青身死,萧平旌遇刺,一番风波过后,长林各营的统领多少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惕,不敢再放着眼下重病的萧平旌孤身一人,遂连夜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把斥候营统领塞到萧平旌身边,日夜紧密看顾。
      贺长龄夜奔三百里,将将在北境边缘截住了刺客,连夜赶着回到常山,等着他的却是这从天而降的一个重任,刺客还没提溜热乎便被众位统领截了胡,匆匆洗了一把脸便被踢进了萧平旌房里——从此开始他接替东青,成为暂代近卫统领和贴身护卫的生涯。

      “辛苦了,交给朕吧。”
      子婴和他对视一眼,将军报合起来放到一边,起身接他的托盘,“你可以出去了。”
      贺长龄立在原地,看着当朝皇帝卷起衣袖,小心翼翼掀开萧平旌的衣襟,开始给腰上的伤口换药——天子地位尊贵,显然没做过这种侍候人的活,动作难免有些生疏,却下手无比轻柔,像是唯恐弄疼无知无觉陷在睡梦里的人一般。
      放在几天之前,贺长龄或许还要大惊小怪一下,但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见子婴专心给伤口换药,明摆着没心思理他,便识趣地一抱拳,“末将告退……对了。”
      “嗯?”子婴全副心神都在萧平旌伤口上,闻言只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差点忘了,林大夫让我和陛下说一声。”贺长龄答道,“药材已经都准备好了,晚些会送药过来。您如果主意不变的话,今晚就可以动手处理王爷的霜骨了。”
      子婴手下微微一顿。他背对贺长龄,新任近卫统领无从看到皇帝的表情,也就错过他脸上分明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知道了,一切如旧,按她先前说的做。”子婴出声道,“去吧。”
      “是。”贺长龄低声应道,退出了房间。

      “这提心吊胆的,总算是过到头了……”
      贺长龄走后,子婴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萧平旌犹自在深眠里沉睡,子婴的眼神落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眼中不免浮现几分温柔笑意,伸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
      萧平旌身负霜骨狼毒,眼下全靠那几分大梦方觉晓的余毒艰难维持平衡——人醒时难免因情绪心神造成气血动荡,林奚与蔺九唯恐这脆弱平衡不慎被打破,彻底断送这游丝一样的一线生机,索性加了安神药物,让萧平旌暂且一直沉眠下去。
      睡梦里的萧平旌极为安静——经年累月的重担已然尽数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那场梦中对着平章大哭时被卸下了,那常年笼罩在他心头的不安愧疚、唯恐辜负父兄的忧虑一朝烟消云散,沉沉的愁绪一扫而空,竟令他毫无血色的脸显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气。

      ——子婴来到常山,已经是三四天之前的事了。当日睡梦里惊醒砸了萧平旌送他那支笛子,子婴便觉出十分的不妙,一路上紧赶慢赶,险些被自己心头的焦虑不安逼疯,唯恐来到常山便要面对自己最不愿见到的噩梦。
      但到底老天还是留了几分悲悯——即便如此,看到萧平旌气息衰微无意识沉眠的那一刻,子婴还是被狠狠惊吓了。林奚听闻通报匆匆赶来,照面险些被两眼血红的皇帝吓了一跳——子婴简直像是被恶鬼魇着了一般,直勾勾盯着床榻上沉睡的萧平旌,眼神如穷途末路的赌徒,深处的绝望与疯狂让她看过一眼便忍不住心底发冷。
      “他要是敢死……”她凑近方才听到皇帝的喃喃自语,“要是他真的死了,我……”
      那言下未竟之意,全数写在子婴望向萧平旌的眼神之中——更深的意蕴,林奚稍稍一想便觉得心生震怖,饶是她生性淡漠难为人触动,也头次对这二十岁都不到的小皇帝生出了恐惧之心。
      索性子婴的情绪表露得快,收得也快——可能也是不想将心性展露于人前的缘故。皇帝收起那股暴虐疯狂的冰冷气息,勉强恢复一个正常的模样,这才从旁若无人的状态出来,将眼神投向她,“林神医……”
      “他有救。”林奚仍然心悸于他那一瞬间表露出的真实心性,定了定神,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两味最重要的药材,玄螭蛇胆和龙血藤已经拿到了,其他的药正在搜寻,应该就在这三两天就能凑齐。再等到靖瑶郡主赶来,就可以施行换血之术,彻底解掉平旌身上的霜骨和狼毒。”
      “一定要独孤靖瑶吗?”子婴轻轻皱眉,追问道。
      “换血之术必须要三代以内的血亲,方才不会互生排斥。”林奚答道,“当年霜骨有余毒残留,也是因为平章世子不是亲生的缘故——当今天下,能是平旌的血亲的寥寥可数。心急不在这一时,要稳妥的话,必须等靖瑶来。”
      “不用那么麻烦。”子婴却断然否认了他的话,“平旌是宗室,论起来朕就是他三代以内的血亲。让朕来就是。”
      “……你可知道这术的后果?”林奚难免因他的话一怔,反应过来问道,“龙血藤与玄螭蛇胆结合后,药性无比猛烈,习武之人经脉坚固远超普通人,这才令我敢让靖瑶来行险——你丝毫不会武,过后即便救回平旌,也不能保证完全对你自己没有影响……”
      子婴脸上现出几分不耐,冷冷皱眉问道,“我会死吗?”
      “……那倒不会。”林奚一愕,随即答道。
      “那我怕什么?”子婴反问,“独孤靖瑶从云南赶来常山,满打满算也要在接到你消息的十天之后——他现在的情况,你能保证十天一点状况都不会出吗?”
      林奚一时语塞。
      “就按朕说的去做。”子婴不容置疑地总结道,“药材准备好之后,马上动手处理……”
      他话音微微一顿,望了床上的萧平旌一眼,半晌轻轻咬着牙低声道,“……他这个样子,我可真是一刻都看不下去了。”

      其后林奚便去准备一应药材器具,她看不惯子婴的心性,但两人在萧平旌的事上倒是一贯有一样的认知。由是皇帝就在常山住下,日日照料表兄都是自己动手——这情状落在来往的统领眼中,慢慢一应人等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梁朝承袭汉人衣冠,两晋时男风倒也有所盛行,由此梁人风气也多开放,加上行伍之人惯常不拘小节,最初的惊诧与难以置信过后,倒是也都相继想开,反倒有些心生欣慰来。
      ——为皇帝心悦,总好过为皇帝心忌吧?以长林王如今的声望威名,诸统领看见皇帝,难免便为萧平旌心生一点鸟尽弓藏、功高盖主的忧虑,经此一事,倒也算是了结心头之患。
      统领们心里怎么想,子婴大约也都有数,却也懒得去管。那初来常山看见萧平旌的一眼给他带来的震怖太大了,乃至于头先两天偶尔小憩时,仍令他时不时从浅眠中惊醒,惊悸起身后匆忙摸到萧平旌微弱心跳,方才能久久回神。
      他是当真险些死于这山河的……子婴心想,若非林奚不肯放弃深入大青山,若非天蓬一念兴起告知萧策,若非那枚不慎掉落的珍珠——也许令他猝然惊醒的噩梦便会成真,当他赶来常山之时,甚至都来不及与萧平旌最后道别。
      这一切他都是不知情的,原本萧平旌身边有他遣来防止不测的缉事厂宦官,但这些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萧平旌病情如此严重的消息传回金陵。来到常山的第二天他便召来这群人,却得知是雨化田令他们将消息压下——究其根源,是萧平旌半年前从金陵出发前,曾与雨化田见过一面,明言要他帮自己这个忙。
      听完这番话的子婴久久伫立,沉默了很久。
      ——那自从得知萧平旌宁愿用自损的药物、也要压制霜骨强行奔赴前线时便蠢蠢欲动的凶兽陡然从他心底窜出来,一口便将他吞噬了。
      你宁死也要不负你父兄的托付、不负天地,不负祖宗……他低头看着无知无觉的萧平旌,又爱又恨的情绪陡然淹没了他——你有你的风骨襟怀,可我呢?有没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我好不容易才学会爱这人间,你就是我的人间……可你险些就把它都夺走了。夺走之前,竟甚至都不肯让我知道。
      心酸悲恸之上,更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愤怒骤然涌起。子婴背着身,身后的宦官无从看到他那一瞬间近乎狰狞的眼神——那是一种近乎全然黑暗的偏执与爱欲,如不可触碰的毒火,哪怕看一眼便会被吞皮蚀骨,眨眼烧成一片灰烬。
      我要带走他。那凶兽在他心底咆哮着,子婴几乎着了魔,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萧平旌,层出不穷的阴暗念头一刻不停地从他心头掠过:我要收走长林王令,我要把他留在皇宫、留在我身边……我要让他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什么国朝山河,父兄遗命,天地祖宗……
      若是萧平旌醒着,恐怕这时子婴已经忍不住要和他大吵一场,把这些阴暗的念头全数宣泄出来才作罢——可现在他无知无觉地睡着,他也只能任凭这些念头在他心里呼啸席卷,许久之后,再慢慢攒起力气,一点点重新将它们塞进内心那个不能见光的角落里死死锁住。
      这无形的自己与自己角力太折磨人——等到子婴被溅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凉水滴激得回过神,后知后觉回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泪流满面。
      ——那疯狂咆哮的凶兽陡然安静下来,无从倾诉的难过如倒灌的海潮,轰然把他整个人都冲垮了。
      不要再丢下我了……子婴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死死咬着牙才克制自己没有哭出声——他身后是自己的臣子,于是他只能在这个威严的背影之后无声痛哭着,无助又恐慌——哪怕真的到你要以身殉山河,要粉身碎骨完成你父兄的嘱托的时候,也不要这样一言不发地丢下我……
      你让一个怪物长出一颗人心,就不能再把这颗人心不声不响地悄然夺走。

      这些情绪接踵而来气势汹汹,乃至于过了很久,子婴才从这种近乎崩溃的状态艰难恢复过来,挥退那些宦官,静静坐在萧平旌的床前,许久都没有再挪动——最后挥去他心头阴霾的却是林奚,女大夫每日来检查萧平旌的状况,这次来检视时敏锐发现皇帝通红的双眼——生死面前的病人亲属她见过无数,自然稍稍一想便明白其中原委,神情有些难言地看了子婴一阵,方才叹了口气。
      “抢救平旌的时候,他在做梦。”林奚开口道,“应该是梦见了平章世子,我听到他在叫大哥。”
      子婴微微垂着眼,淡淡应声,“是吗?”
      林奚也不生气,将萧平旌的手轻轻放回被子下面,继续说道,“我听见他和平章说,‘别带我走,我想活着’。”
      子婴睫毛一颤,随即猛地一抬眼看向她,嘴唇微微发抖,“他……”
      “你明白吗?他以赴死的姿态去捍卫山河,交代好了后事——但他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却不肯就这么接受它。”林奚和他对视一眼,将视线重新转回萧平旌脸上,“他为家国不惜赴死,但他想为你活着。”
      “平旌一生坦荡,俯仰天地,却难说一句问心无愧。为何?”林奚起身,最后留下一句话便出门离去,将子婴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因为他的于心有愧就是你,害怕丢下你一个人。所以即便最终有遗憾,也是命运使然,他也奋力挣扎过。你还要记恨他什么?”

      ——房门轻轻一响,子婴从深思中醒过神来,回头望去,看见端着托盘进来的林奚。
      “安神的药效快过了。”
      林奚微微倾过身,将托盘里的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腥苦滚烫的气味顿时翻涌起来,“平旌应该很快就会醒,这是之后要用的药。他应该也不会轻易答应让你来给他换血,怎么说服他就看你自己的了。我就在不远处的伤兵营,准备好的话随时差人叫我。”
      子婴的视线在那碗药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抬起来望向林奚,微微点头,“多谢你。”
      林奚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抱着空托盘走了出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