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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糖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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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陈小姐有话要单独说,你们去大门口候着吧。”俞青霜被引至了陈白露的化妆间门口,侧首对守在身后的一众门生说。
众人走后,俞青霜站在门外,细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襟,不知为何一想到陈白露她总有一种被人窥见心事的羞怯,或许是她闯入了自己的书房禁地又或者是她帮自己清理伤口的缘故?俞青霜没有深究,轻轻扣了两下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句轻扬地声音,还有几分妩媚,想必她是惯以这样的姿态撩拨这些百乐门的恩客的吧,想到这里,俞青霜心中竟有些不快。
“是我,俞青霜。”
话音落地,门内门外陷入了一种屏息的静。
突然,门轻盈地开了半边,她的手转动着门把的内侧,她的手正搭在门把外侧还未使力。
陈白露斜倚着门框,挑着眼角,“哟……稀客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呃,我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俞青霜慢慢收回僵直地指尖,被陈白露这刻意的媚态弄得耳根开始微烫。
“路过?俞府可是在江那边儿?”陈白露笑得捂住了嘴巴,弯成了月梢的双眼映着俞青霜羞怯的模样。
俞青霜见她堵着门口也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自觉没趣,站在那里一时语塞。
“哟!这是哪家少爷啊!长得可真俊!”金牡丹刚下了台路过走廊子便见陈白露同俞青霜在门口,再定睛一看俞青霜不禁双眼放光,这位少爷穿着一身熨帖又清冷的灰色西装,头发随意地捋在耳后,露出清晰脱俗的眉目,在灯光下的侧脸像是涂了层苍白的釉,浑身散发着一种格外禁欲的谪仙般的气息。
还未等俞青霜反应过来,金牡丹就惯性地动手动脚起来,伸手挑了下俞青霜的下巴,嘴里娇嗔道:“这百乐门又不止她一个陈白露!”
被这样调戏还是头一次,俞青霜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想要发作但是喉咙却像被堵住了般,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他”平日里所接触的无论是手下还是亲人都多为男儿,虽然青云帮掌管着数间妓管舞厅但自己却甚少出入这些风月场所更不善于同这些欢场女子打交道,故根本经不起些荤言荤语调侃。
陈白露抬手便把金牡丹勾在俞青霜下巴上的手打落,“我的人你也敢抢,你算个什么货色!”说罢便挽着俞青霜的手臂,将他一把拉进了房间,反手啪的一下便锁上了房门。
打发掉了外头的金牡丹,屋子里便只剩她二人面面相觑地立着。
刚刚陈白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气,她就只顾着气气金牡丹才说出那样的话,现下面对着俞青霜再思忖其刚才自己说的话,便觉得一阵羞愧,一抬头看那俞青霜睁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更觉羞耻,恨不得捂脸。
“……”平日里极善言辞的陈白露一时语塞。
“陈小姐……你……刚刚……”
“我……我什么我……”陈白露打断他,“你……你还没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陈小姐不是答应帮我换药吗?”俞青霜突然想到,一本正经回答。
“……”本想着重新抓回主导权的陈白露又被哽住了。
但毕竟她陈白露也是久经欢唱的老人儿了,面对难缠的客人也不是一个两个,马上她便稳住了心神,抱着臂,冲着俞青霜冷冷道:“脱衣服!”
脱衣服?!
“啊?在这儿?”俞青霜声音一抖,被按在梳妆台前坐下,从镜子中看着这个站在自己背后,双手叉腰,逼着自己脱衣服的人。
“啊什么啊,不脱了,我怎么给你换药?”陈白露说着便转身去取药箱来。
“……”俞青霜生平第一次被人颐指气使地要求,还是这么奇怪的要求,但自己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此时若是临阵退缩岂不显得心虚,况且自己也确实需要换药了。于是他乖乖地脱了外套,再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的扣子。
陈白露一边翻找着医药箱一边漫不经心道:“怎么?平日里很少来这些地儿吧?扭扭捏捏的……”
俞青霜无语。
“我刚刚是为了气气金牡丹,你别放在心上。”陈白露又补道。
俞青霜知她在解释什么,故也没回话,扯着肩头的衣服,任凭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皮肤怎么比我还要白嫩!”陈白露一边上药一边感叹着。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那什么。陈白露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去欣赏起“他”的肌肤,“他”的□□了。
“我……”俞青霜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神黯淡了三分,将衬衣拉了上来,语气突然不悦起来,“不该看的就别看!”
不过也就随口一句调侃罢了,“他”就如此大的脾气,这让陈白露觉得自己又第三次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自己一而再再二三的容忍还是吃力不讨好,气得她故意最后一下子将绷带用力一扯。
俞青霜被这一扯弄得伤口生疼强忍着才不至于叫出声,她本有些恼怒,又透过镜子看身后那人面色不悦,才知刚刚自己的语气些许是过重了些,心中又有了些歉意。
“我送你回家。”俞青霜穿好衣服后,淡淡道。
“不用了,我不想坐车,想走两步。”陈白露赌气地说道。
“那我陪你走走。”俞青霜每次说话便给人一种命令的口吻,似乎不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二人并排着,才刚踏出百乐门一步,陈白露就后悔了,上海的晚上真冷啊。
今夜无风无月星河天悬,秋高天阔飞鸿各觅归处。
从街头至巷尾,从相识至不相负。
昏黄的街灯拉长了她们的身影,薄衣微寒,陈白露不由得往衣袖里缩了缩,她着的是一身奶白色丝绒长旗袍,外面套着件清清爽爽的淡灰色罩衫。她没想到深秋的夜竟是冷得有些锋利的。
“等等。”俞青霜停下脚步,摘下自己的围巾对叠得稍厚些,温吞地圈在陈白露那纤长得像白天鹅般的脖颈上,“夜里寒气重,这样会好些。”
陈白露第一次那么近地正面观察着他的脸,他的睫毛比旁人更浓密纤长,盖在他那漂亮的眸子上,像笼着纱沾着露。他的左眼是很层次分明的双眼皮,右眼皮却有三层,凝视的时候显得格外深沉。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木屑的香气,夹杂在夜晚的秋风里显得格外清冷。
“怎么?还在怪我?”见白露怔怔地愣在那里不发一言,俞青霜轻轻地问,“方才,是我语气重了些,我向你道歉。”
“啊~哦~”若不是俞青霜自己提起,陈白露大概早就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怄气要吹着凉风了,“我可没生气……俞四少未免把我想得太小心眼了些。那…谢谢你的围巾。”
“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俞青霜说这句话的时候,侧过了身去,抬头仰望星河。
夜色里,身前的背影显得那么萧素、寂寥,“她”侧首的弧度显得那么悲壮、哀伤。陈白露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隐藏了太多,背负了太多,跟自己竟有些同病相怜,忍不住伸手想抓住“她”、想拥抱“她”,但最终只是落在了“她的背脊上,轻轻抚摸着。
陈白露深深地说:“今晚月色真美。”
两人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却又心头千言无语。走着走着,夜也就没那么凉了。
“前面路口就到了。”陈白露心想,平日里几公里的路程怎么还未走几步便到了?自己竞有些贪恋起同俞青霜相处的时光,不不不,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接近她完成组织的任务。
“到了。恩…那陈小姐…那我先走了?”
“不上去坐坐吗?”
“不了……”
“哦。那好吧。”陈白露的脸上挂满了失落。
“不然吃点糖水再进去?”俞青霜看着陈白露的背影,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来,“我刚刚看到拐角处有个糖水铺子。”
陈白露暮然回首,嫣然一笑:“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摊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系着围裙守着热气腾腾的锅炉,几张方桌,几条长椅。
“阿婆,还有糖水吗?”陈白露的声音甜甜的,笑起来也甜甜的,倒跟平日里端着妩媚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然有啦!多得很勒!红豆沙、绿豆沙、银耳羹、莲子百合……”阿婆连连说道,这深夜里还有客人已经是罕见的了。
“莲子百合红豆沙有吗?” “有勒!”
“俞四少,你要什么?”陈白露扬声问道。
“同你一样便好。”俞青霜倒是淡定的很,她的心思本来也不在这糖水上。她对这位陈白露小姐反而越来越感兴趣起来,自己第一眼便直觉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样,这两日相处下来,更是觉得她并非表面那般,跟她相处起来,似乎让人轻松不少。
“阿婆,那麻烦您给我们来两碗!”陈白露几近是一步一跳地回到座位上的。
俞青霜实在忍不住摆头也跟着抿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陈白露忽闪忽闪地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双手撑在木桌上捧着自己的脸,气鼓鼓地问道。
“没有啊…哪有…”俞青霜更是招架不住她现在的模样,一边忍着笑得浑身抖动一边躲避她的眼睛。
“还说没有!明明有!是不是嘲笑我没见过世面?还是嫌弃这路边儿摊不够金贵了?”
“怎么会……哪有啊……”俞青霜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就是!你肯定是嫌弃!”陈白露不依不挠拉着他的袖子。
“好好好……我是笑堂堂大上海当红歌星原来是个贪吃鬼。”俞青霜实在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莲子百合红豆沙来了!”阿婆端着两大碗,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见两人欢声笑语亲密得紧,又接着说道:“小两口儿感情真好!这么晚还宵夜!”
“呃…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们…”陈白露连连解释,虽然吞吞吐吐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俞青霜刚一勺子放入口中,被阿婆这句话弄得直接喷了出来,慌里慌张得涨红了脸。
“年轻人嘛,我懂!阿婆也是过来人了。”阿婆笑眯眯地说道。
留下俞青霜和陈白露面对面的坐着,面对面的愣着,面对面的望着。
“俞…俞四少……你别放心上,阿婆她年纪大了……所以……”陈白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也耐不住这舌头不听自己的打起卷来,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呃……没关系。陈小姐以后叫我俞青霜吧,不用那么见外。”俞青霜低头扒拉着碗中的豆沙,想扯开话题。
“俞青霜……俞青霜……俞青霜……”陈白露自顾自地念了几遍,总觉得太过疏远了些。她又问道:“唤你阿霜可好?”
俞青霜手中的汤匙一滞,“可以。”父亲走后,已经很久没人这样亲近地唤过她了。
“阿霜!”
“恩?”
“阿霜!”
“怎么了?”
“没事儿,想多叫几次,看看顺不顺口!”说罢,陈白露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你逗我?”俞青霜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了,“别跑!”
阿婆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望着二人的身影,慈祥而又幸福地笑着。
巷子里,青霜在后面追着,白露在前面跑着时而回眸,时而挥手。窄窄的巷子似乎没有了任何束缚,静悄悄的夜,也没有任何人会再来约束。
如同两只缠绕在空中的风筝,你追我赶,你说我笑,你起舞我旋转。但是风筝一旦缠了线,就躲不过坠落的宿命。
交缠、堕落、宿命……这都是以后的事。
这一刻,青霜白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