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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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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阅完最后一张试卷,写下最后一个耀眼的成绩。简葭放下手中笔,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做老师这一行,劳累当然是有的,其中的辛苦甚至比简葭当初料想的还要多很多。老实说,如果一开始便把要吃的这些辛苦,一笔笔勾画出来,放在一起,她望上去,大抵是没有勇气坚持下来的。
但她这个从小就被娇生惯养,没吃过一点苦头的宝贝女儿,莽莽撞撞,仅凭着一腔热血,竟出乎所有家人意料,真的硬生生熬了下来。眼下再过一个多月,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现在回头看看,她没有辜负“老师”这个神圣的职业。她对自己的学生尽心尽力。
扪心自问,问心无愧。
所有的付出,也就值的不能再值了。
自己当然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可当时不顾父母百般反对,非要选择当一名语文老师,原因自然是对这行业和领域,深入到骨髓中的热爱。
她小的时候,父母都还是文学工作者,家里称得上书香世家,从启蒙时开始,就深受熏陶。她妈妈尤其推崇儒家文化,幸好比较开明,没有给她灌输女子三从四德的旧观念,但也让她对人生,理想,孔子那种诲人不倦的仁爱精神有很深的向往和憧憬。
儿时埋下什么样的种子,长大后就会结出相应的果实。即使后来她父母弃文从商,她也跟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富家小姐,即使一辈子不工作也能过上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优渥生活,简葭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
她深深地觉得,在一个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段时光,如果她能够陪伴,并且通过自己的循循善诱,指出他迷茫时应该前进的方向,或在他误入歧途时,伸出有力的手,拉他一把,真的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朝着更好更有意义的方向而去。这对自己来说,是最大的美满与感动。
所以她简葭此刻,才会以一名高中老师的身份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并且在任何人问起工作的时候,都能回答得很骄傲。
简葭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操场,此时正是她最喜欢的时节。
远方云卷云舒,在蓝色的幕布上向无限远处蔓延,较近处绿柳依依,随风轻舞。虽然此刻身处室内,依然能想象到,如果去到外面,阳光和煦地照在身上,清风拂过面庞,脚下土地松软清新,身旁有两三好友谈天说笑,该是怎样飘然惬意的光景。
这还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地方,若择一日风朗气清,与一知己前往翠湖踏青,那里波光荡漾,湖水清澈见底,叫人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此时此刻所有华丽的幻想,到那里还要再悠然十倍不止,世间又有何事能乐及于此?
简葭纵情畅想,痴痴憧憬半晌,却突然眸光一黯,兴致缺缺,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扫兴的事。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心中那最佳的知己,拒绝她这样美好的邀约,已经三次了。
同样是受到家庭的影响,简葭从很小开始,就对中国富饶而博大的文化深深着迷,每天直到深夜还手不释卷,徜徉在历史和文学的海洋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养分。非要她妈妈耐心地哄上许久,才苦着一张小脸,郁郁寡欢地去睡觉。
长大以后,废寝忘食之举稍淡,但在她深深的心底,最推崇仰慕的就是古人或狂放不羁,淡泊名利的风骨,或深沉温情,心系苍生的襟怀。在她看来,那些与她同龄的男生,要么肚子里都是稀松的稻草,浮夸又肤浅,要么有点才华就目中无人,把尾巴翘到天上,都只有令人摇头的份。
到了大学,她从不花时间在穿衣打扮聚会上,每天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身穿学校发的院服,上各种自己感兴趣的课,闲暇时去泡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
一个人,窈窕而坚韧的身子,几年光阴,从晨光熹微到繁星满天,简葭的生活简单充实,向上而饱满。
只是,或许在她心底深处,也有唯一的一点遗憾吧。
她依旧没见过,那个能让她青眼相看的人。
直到快毕业时一次偶然的机会,简葭去听一场辩论赛,一位辩手举了很久之前一位学长辩论时候的事做例子,她听得有趣,只是那辩手说得太潦草,因此回去后就向一个相处较好的室友询问详情。
室友闻言一脸错愕,你在文学院呆了几年,连这尊大神的名字都没听过?
简葭淡淡的笑,他很有名吗?
简直太有名了啊,我给你讲讲这位学长的事迹你就知道他有多厉害了,就先说你问的那件事吧。
当时学长参加一场辩论赛,辩题是“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是否需要对权威保有敬畏之心”,学长是反方,对整场节奏把握的十分完美,最后总结更是圆融自然,无懈可击。在评委点评时,一位学院古董级的老教授给了他们辩论队很高的评价,只是话里话外有些倚老卖老,妄自尊大,那语气就像李小龙夸几个街头打架的混混功夫不错一般。我们学长呢,拿起话筒,言语如刀,几句轻飘飘的话,杀人不见血花,将那位老教授驳得哑口无言,怒火攻心之下突发旧疾,被送进了医院……
怎么样,就问你帅不帅?
嗯……才华肯定是有,但是锋芒太盛,有些咄咄逼人,心性未必就佳。
诶,只是那个老头子太过分了而已,再说你忘了我刚刚跟你说的辩题了吗,学长这是在身体力行呀,词的涵义要符合语境,人的性格也应当如此!面对权势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更应该奋力抗争,逆流而上,这才是大丈夫啊。
……你是有多崇拜这位学长啊,跟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从没见你这样推崇一个人。
哎,何止是我,他都离开学校八年了,但传说还在,学校里不知多少痴情的小女生为他守身如玉呢。
……
不过人家在学校时可是有同样优秀的女朋友的,她们的机会太渺茫了。相信以他为许久的暗恋对象,小姑娘们以后找男朋友可有难度了,不过只要找到了,都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吧。没办法,过惯了堆金积玉的生活,再叫她们去天床地被,吃糠咽菜,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再跟我说说学长其他的事吧。
好啊。我跟你说,别看学长辩论时那么凶残,他平时很谦和温润,又有爱心。有一次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学校里找学长,说要感谢他。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询问之下才了解到,学长一直在默默资助着许多孤寡老人,他家境一般,但能力出众,平时做兼职收入很可观,他拿出大部分的钱用来帮助这些老人,有时间还会去看望他们,陪他们聊天,给他们关怀,帮他们做些花力气的事。若不是一位老人偶然间知晓了学长的学校,都没有人知道他如此善良,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件大好事。
那这位学长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啊。
可不是嘛,除了样貌普通一点,学长简直就是堪称完美啊。
啊,他长得很一般吗?那你还对他这么情有独钟,这可不像那个整天沉迷于各式帅哥的你啊,一点都不像哦。
额,那个,他们都是无聊时用来过眼瘾的,学长才是我真爱!嘿嘿嘿……
……
室友那天跟她说了许多学长的逸事,让她记住了学校里曾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他桀骜,浪漫,心存善意,才华横溢。
她也同样记住了那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名字——张沉。
但也仅仅是记住罢了,只从故事里看,这个张沉的确出类拔萃,惊才绝艳。可室友了解到的版本不知道经过多少代添油加醋,传到自己耳朵里更是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让她实在不敢相信多少。
真正对这个人产生好奇乃至仰慕,则要到一年之后。
那时她正在准备一篇关于明朝历史文化的论文,需要查找一些资料,可在网上找了半天也没有眉目,她轻轻放下鼠标,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还是图书馆的储备更丰富,更值得信任。
摇了摇头,正想动身,不经意间,浏览器最下方的一条词条映入她的视线,白屏黑字,静静地摆在那里。
《明事草引》。
想了一下,她伸手轻轻点了一下鼠标,很快就弹出一篇文章。简葭打起精神,抬眸看了几眼。
她其实仍是没抱多大希望。起了这样大名字的文章,她曾见过许多。这类文章往往眼高手低,内容空泛,不能圆其作者野心十之一二。
她过去每次见了,都迫不及待地点进去或翻开书页,如同一头兴奋的饕鬄一般,准备大肆掠食这些宝贵的精神食粮。可很快就一脸失落地发现,所谓的盛宴不过是几个硬邦邦的白馒头,叫人难以下咽。
每到那时,她只能眉头紧蹙,一脸无奈,却没有任何办法,感觉像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有了前车之鉴,简葭开始看得漫不经心,只是草草地浏览,鼠标滚轮滑的飞快。但过了片刻,她速度越来越慢,身体慢慢坐直,眼神变得认真而专注。后来更是直接跳到最开始的地方,一字一句的重新读起。
她越读越是惊叹。
这篇文章主要记录明朝的重大事件,字里行间,每个角落,无不显现出作者的博学多识,叙事条理清晰,论述使人信服,这些足以让它称为一部佳作。而真正使她惊艳万分的是,这还是一部有思想的作品,作者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主观观点,面对政治事件,三观极正,眼境高远,中正大气,视野转向悲苦的黎民百姓时,口吻却又时常冲动,年少一腔热血轻狂。文字的感染力和画面感极强,读来仿佛自己也身处那些个动荡的年代,翻云覆雨,铁血峥嵘,礼教大防……尽皆如尘烟,闪现在眼前。
这一沉浸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简葭才堪堪读完。此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脑还闪着幽幽的光亮,她抬起头来,眼眸疲涩却很有精神,内心兀自激荡不已。
安静地回味了好一会,简葭才收回心神。她感觉有些饿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想下楼去买点吃的,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扑回电脑前,翻到标题那里。
她目光紧紧跟着光标移动,终于,两个小字呈现在视野里。
右下角的作者名字是——
张沉。
从那以后,简葭就尽一切办法去找张沉的著作来读,从没有一次失望过。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是个蛮心高气傲的人,可这份高傲在张沉天才而精深的思想面前,很快就如同龙卷风中苦苦挣扎的芦苇,心甘情愿地低头认输,变得温顺而又卑微。
一个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按理说是绝不应该轻易服输的,但那也是和别人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才有的自尊。若心里清楚,自己与那人有如云泥,鸿沟万里,绝非几年的光阴就可弥补,那便也只能痴痴望着他处在云端的身影,深感渺小,为之倾倒。
纵然对他敬慕有加,即使已经了解到张沉就在云江大学任教,即使百般确认过他的所有潇洒事迹都确有其事,简葭没有选择把这份热情带到现实中去,只当他是同一片蓝天下,同一片土地上,有幸遇到的一位心灵上的挚友。
若“张沉”是个慈祥睿智的老先生也就罢了,但他偏偏处在一个男人最春风得意,最有魅力的年纪。
她怕带着内心的狂热贸然去找他倾诉仰慕之情会过于唐突,反而不美,她怕见面不如闻名,她怕自己会被看轻。
她最怕的是自己会动心。
事实上她或许已经动了心,只是她不愿意承认。像她这样什么都不缺,只在学问上钻研得深的女人,只会折服于才华远胜于她的人,并且陷入得比一般女人还要快,还要深……她能发现他,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毕竟他早已结婚,有了恩爱的妻子。
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痴迷于和自己同样痴迷的事,便有了吾道不孤的相惜,砥砺前行的动力。简葭慢慢喜欢上于一角落,静静透过文字,直面他的激情与纵情,忧国与忧民。
仅仅是知道而已,不过是静静翻看,于她而言,就是很好了。
唯一的问题是,真被她室友说中了,简葭本来就内心孤高,心里又住了那么一个不可逾越的人,在以后的时光里,她根本遇不到半个可以入眼的男人。
她已经二十七岁,已处于世俗眼中,女人最好年纪的末端,却还没有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更别提谈婚论嫁了。父母心急如焚,不知催促了她多少次,她只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安慰他们:我心里有数。
就这样一次次拖着,每次费尽心思打发走他们的疾风骤雨,转身关上房门后,总是轻轻用身子倚住房门,微微抬头,无奈地苦笑。
我心里有什么数呢?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啊。
那天在办公室里,当她看到张沉的名字,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一样,而后便是更加热烈的滚滚流淌,汹涌不息。
不过在确认过他的确就是那个人以后,简葭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老友间的久别重逢。
她曾有时在静寂的书房,有时在温暖的阳台,有时第一缕晨光洒在专注的脸,有时在犹豫是该吃晚饭还是再贪心地看一些,在这许许多多的有时里,她不知和他争论了多少次,附和了多少声,她们一起倾心于上佳的诗词,一起为一个屈辱的时代落泪。
她看着他的脸,心中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张沉,我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