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缱绻》夏至雨落

1、第一章

　　滴滴答答……

　　天空一片阴沉，街道上水花飞溅。

　　城市从中午就下起雨来，已经过去几个小时，还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路上行人稀少，大多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从车窗外倒退而过，彼此间有一种模糊和朦胧的美。

　　伴随雨水而来的心情往往是阴郁，但张君嫣对雨天并不讨厌，下雨时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寂静，刚好契合她淡然的性子。耳边淅淅沥沥的声音，正如琴音一样悦耳动听。

　　车开得并不快，过了片刻，一个精致的高档小区出现在眼前，在地下停车场里把车停好，张君嫣撑起雨伞，从车里下来。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腰身纤细窈窕，面容清隽秀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肩膀。

　　最为与众不同的是那双水润的眼睛，精美如黑色玉石，仿佛天生就蕴含有暖意，澄漾着海一样的温柔。

　　女人身上有种温婉动人的气质，在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泻而下。她眉眼温和，不言不语，只是静立在绵绵细雨之中，就是一幅江南烟雨的绝美图景。如果此时周围有盛放的鲜花或者别的美好事物，也会被她的恬静气息所感染，沉醉其中，收光敛色，心甘情愿成为一片陪衬。

　　令人惋惜的是，这幅惊艳景象仅只存在一瞬，貌似有些着急，张君嫣步履轻快，穿过短暂细碎的雨幕，熟门熟路地乘电梯来到一家门前。

　　打开房门，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客厅，装修十分典雅。放着各种装饰和书的电视柜，墙上她自己做的风景画，阳台上的绿色植物，每次看到都会心情愉悦，又有着淡淡的成就感——这间房子大到室内格局，小到插座花饰，都是她花费几个月心血，最终设计和选择而成的。

　　谁让这屋子的主人对装修风格一点都不了解，又是个完全不缺钱的“富婆”，张君嫣索性就把这里设计成自己喜欢的样式，满足自己家的小房子许多不能实现的愿望。

　　在她自卖自夸的角度看来，这屋子简直是一座近乎完美的居所，比起那些知名室内设计师的作品也毫不逊色。唯一令她有些尴尬，恨不得扔之而后快的是书柜里许多颇为显眼的物理专业书籍，她曾对这里主人的忠告不以为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翻阅过其中几本，每本都是看个开篇就心中默念打扰，而后讪讪合上。一脸迷茫地抬头时，刚好对上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

　　如果是别人倒还好，在她面前，自己一直是无所不能，从容淡定的姐姐形象，何时丢过这样的脸？

　　每当想到这件难堪的事，张君嫣就郁闷得直咬牙，同时在她心里，又很是有些委屈。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过去不知多少个日夜，灯光暖景，佳人冷娆，她枕在此间主人的腿上，手里捧着笔记本看电影，或是听歌，学习一些感兴趣的东西。而那人任凭她不安分地翻来翻去，长发生香，只是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举着那些令人头大的物理书其中的一本，看个不停。

　　那些时候的气氛平淡如水，张君嫣当时并未觉得有多么惬意，意识到以后没多少这样的日子，才陡然开始怀念。从前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世事，终究难料。

　　……

　　对那些高深知识的不了解，并没有妨碍张君嫣经常跑去看那人工作。对方工作时常常穿着一套白色工作服，不仅没有泯然于众人，反而带上了几分出尘的气质，白衣，黑发，纤手，眼睛明亮，美不胜收。

　　心中想着她的神采，嘴角也带上了笑意，张君嫣换上拖鞋，踩在柔软舒适，大到夸张的手工地毯上，径直朝卧室走去。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迎面来了一股浓烈的酒味，裹夹在淡茉莉花香的空气中，十分别扭而突兀。

　　闻到这股味道，她放缓脚步，皱起秀眉，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那不是寻常的“唉”，像是深深吸了口烟，然后长长吐出的“呼”。

　　果然，那人今天又喝酒了。

　　她们以前都是不喜醇醪的人，可对方最近不知怎么，对酒已然沉迷到了一定境界，常常孤身只影，在家里喝得烂醉如泥，呼呼大睡，一点也没了女孩子的端庄模样。枉自己和她那么亲近，竟不知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要用这样走投无路的决绝方式，求得一时半刻的遗忘。

　　张君嫣知道，在她心里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楚，只是性格使然，从不在脸上显露出半分痕迹。

　　心疼极了，担忧极了，可又无能为力。二十年的相处早已让张君嫣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依她的性格，只要自己不想说，那便没有任何人能让她敞开心扉。

　　对她而言，柔弱之类的情绪，安慰之类的字眼，从来都是不需要的。

　　微微低头，心里反复想着这些事情，那只本要开门的手也就放在实木门上停住了，张君嫣心情低沉，身影伶聘，静静地立在门前，看上去有些孤单和凄凉。

　　过了片刻，像是突然想起此行来的目的，用手敲了下脑袋，不再迟疑，用力推开房门，眼前景象陡然一变，一切有如柳暗花明。

　　外面天阴雨湿，屋内也不免有些晦暗，但依然能够清楚看到，在卧室的地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几个酒瓶和杯子，杯中还有未喝完的一口，透过玻璃，显得有些凄清。

　　而卧室的床上，静静睡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雪肤清貌，睫毛幽深。可能是睡得不好，眉毛微微蹙着，纤长细柔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几乎白到透明。

　　这个熟睡的女孩叫岳缱绻，与张君嫣关系匪浅，也是她现在最为放心不下的人。

　　见她平安无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张君嫣悬着的心悄然落地。又对温顺乖巧的她细望了一会，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平常在清醒时，岳缱绻的脸上仿佛一直写着生人勿近，而此刻她姣好的睡颜上，却是另外四个截然不同的字。

　　任君采撷。

　　实在太过美好，太过惊艳，太过……诱人。

　　——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荒唐的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过，张君嫣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泡在调好的温水里，拧干，然后仔细替她擦脸，动作无比轻柔。

　　可能是求醉之心太过急切，岳缱绻连外衣都没有脱，能感到她身上有些燥热，似是出了一层薄汗。

　　这傻姑娘……张君嫣眼中掠过一抹无可奈何，伸手去脱她衣服，就在此时，岳缱绻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抖了抖长长的睫毛，有如蝴蝶翅膀轻轻颤动，几个漂亮的起伏间，便就此醒了过来。

　　张君嫣停下动作，轻轻微笑，与那双玲珑剔透的眸子对视着，纤手兀自停留在她肩膀处，已将灰色的外套褪下一半。

　　两人姿势亲密，彼此间瞳光映照，里面都是对方的身影。

　　相对不过瞬间，仿若沧海百年。

　　可是能刚刚醒来的缘故，岳缱绻开始很有些抵触，下意识地想推开与她近在咫尺的人，但微微凝神，见眼前之人即是梦中渴求后，便也没关系了，心中甚至还渴望这样光景更久一点。

　　只是，她微一呼吸，就能闻到对方身上幽幽的清香，好像整个人都被和煦的阳光紧紧包围，有别于酒精的作用，脸上不由得出现了两抹天然害羞的红晕。

　　“姐，你来了……”

　　她反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移开眼眸。声音倒是毫无慵懒之感，清清冷冷，有如玉石击打在漱流间。

　　“嗯，缱绻，你感觉怎么样？”张君嫣眼神轻柔，声音里满是关切。

　　“没事，我挺好的。”

　　看她不辞风雨，跑过来照顾喝醉的自己，岳缱绻不免心生愧疚，连忙说道，想让她安心。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到某人的肚子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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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君嫣抿嘴轻笑：“是不是没吃饭就喝那么多酒，肚子饿了吧？我先做饭，你自己换下衣服。”

　　她目光玩味地盯着岳缱绻藏在卫衣下的绵软小腹，语气中带着揶揄，“要不，你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不用，我去洗个澡。”岳缱绻的声音低若蚊吟，脸上红透，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醒来的好。

　　她走进浴室，发现水已经热好了，脱下衣物，沐浴着温热的水流，背靠墙壁，缓缓闭上双眼。

　　刚醒来时的灼热情绪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此时眼前仿佛是一片繁华过后的断壁残烟，她对着这些怔怔而立，心中千般留恋。

　　但人不能总是怀念过去，再怎么逃避，到了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毕竟在这段明知不可能取胜的感情里，若想败得有尊严，唯有鼓起勇气，正面相迎。

　　真要说起来，这段感情本就不该存在，但它悄然而起，愈烧愈烈，直至甘苦交织，动人心魂。自己在这件事上又是从未有过的优柔软弱，羞怯难言。跌跌撞撞，一路走来，也就真的坚持了这么久。

　　她从小便和张君嫣相识，做了许久的邻居，天性冷漠，不愿与人接近，十分难以相处。张君嫣却怜惜岳缱绻和自己一样，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妈妈，感同身受之下对她极好，细腻周到，无微不至。

　　岳缱绻并非真正无情，坚如寒冰的心扉就此被撬开一道缝隙，容许那待她极好的姐姐进来，从此感情深厚，自然不必多说。

　　世界辽阔危险，岁月漫长神秘，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命。

　　正是因为遇到张君嫣，岳缱绻原本黑白孤寂的人生，从此温暖无限，值得眷恋。

　　也不知何时起，她竟对这位又敬又爱的姐姐，暗暗滋长了莫名的情愫，直到眼里，心里，脑海里满是张君嫣的身影，心情无时无刻不随其一颦一笑而起落，这份感情再也瞒不住自己的心，她才迟迟的意识到——她喜欢张君嫣。

　　不只是对姐姐的那种喜欢。

　　越寡情的人，一旦动情，便越是全情。

　　发现这件事时的感觉，岳缱绻可以清楚的记上一辈子，一切都历历在心，决不会有半点遗忘。

　　那好像是心里突然打翻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远处温暖而立，时明时暗，散发着耀眼光芒。慢慢靠近，心跳有如打鼓，又是害怕，又是难耐。直到站在它面前时，心跳声已大的有如惊雷，那东西陡然爆开，有无数白色的绒点缓缓落下，惊喜地伸手想接，但那些光点并无实质，触摸不得。即使如此，她依然觉得——

　　满心生花。

　　在感到无比甜蜜的同时，岳缱绻从此有了今生致命的弱点。

　　她本如天上的月亮，对世间的人和事从不如何关心，但红尘中有张君嫣，就在一座湖边优雅的散步。只为与她更近一点，在这场漫长的暗恋中，岳缱绻跟着跌落到湖水里，做水中的月亮，望着张君嫣的背影，不停身碎，又甘之若饴。

　　她不是不想和张君嫣成为恋人，她日思夜想，只是冰雪般的性格让她不知怎样告诉张君嫣自己滚烫的心情，长时间的姐妹之情让她害怕失去这片十分喜欢的宁静。

　　更何况，女人喜欢女人，张君嫣能接受吗？她如果知道了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会怎样看待自己，会不会躲避自己？

　　她会不会用从未有过的复杂目光，意味深长，“岳缱绻，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忽然间来了一阵猛烈的晕眩感，接着胃里也涌上酸水。

　　岳缱绻不敢往下想了。

　　在对张君嫣的感情上，她绝不像平时那样高傲漠然，无所顾忌，实在是个又羞又怯，担惊受怕的小姑娘。

　　她没有勇气表白，只是幻想她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像以前那样就好。

　　可世事无常，人一旦有了执念，就要被这造化捉弄，越心心念念的事，越往往与愿相违。

　　订婚的消息是亲耳从张君嫣口中听得的，记得那时她神态自然，语调轻快，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小事。

　　岳缱绻当时没什么异样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已。

　　而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心脏仿佛被瞬间冰冻，而后一块块碎裂，流出淋漓的鲜血，染红了附近的土地。

　　她早就知道张君嫣在和林渊交往，说起来还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觉得他们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自欺欺人越久，堆积到一朝发作时，也就愈加痛得难以形容。

　　或许世上的一切错误终究都会被纠正，眼下终于到了自己不得不亲手扼杀这段错情的时候。只是，根本无法想象，以后若不能见她，自己该以何种心情和态度去面对接下来枯燥乏味的人生？所有的事情，一切的动作和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为何要吃饭，为何要交流，又为何，要努力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水已经有些凉，洒落在岳缱绻白玉般嫩滑的肌肤上，不时激起一阵寒颤，而心里的孤单还要更甚于身体上的寒冷。

　　如果自己假装无事发生，依旧在她身边默默等待，那又怎样呢？

　　这样的念头也不是没有过，但每每刚一出现，便被她立刻否定了。

　　她渴求的爱是要全部倾注在她身上的，是神圣不可玷污的，她的心不允许她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念及此，在这前临深渊，后凭冰谷的茫茫绝境，她竟然嘴角微翘，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颜色美得耀眼，有如春天伊始，世界上第一朵醒来的桃花，睡眼朦胧地怔上一会，便是极为艳丽动人的盛放。

　　除了无奈的心酸，还有几分莫名的骄傲之情。

　　这个一直以来只要能待在张君嫣身边，其他怎样都好的女孩，在这方面，却有着大大的讲究。

　　如果你心里有我，那便只能有我，否则，我宁愿消失在你面前，干净利落，不见尘烟。什么等她三心二意，失恋寻求替代，那些都是再无耻不过的流氓行径。

　　岳缱绻思绪纷杂半晌，最后尘埃落定时，眸光盈盈间，除了一丝苦涩外，剩下的都是柔韧，与满腔浓烈的决绝。

　　由于很快就要吃饭，她没有穿浴袍，简单擦干身体，换上舒适的便装，身材高挑匀称，即使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也难以掩盖那双修挺笔直的长腿。

　　在湿漉漉的青丝下，是极为好看的眉眼，冷艳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初见岳缱绻的人，在无比惊艳的同时也往往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脸色清冷，眼神无情，就像覆着一层永远不化的冰霜，让人敬而远之。事实上，她的神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只有面对那个特殊的人，才会变得鲜活生动，流露出淡淡烟火气。

　　厨房里，忙碌起来的人已将一头顺滑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一片热气蒙蒙中依然优雅迷人，身上系着一条灰蓝色围裙，则为她增添了不少贤淑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每次看到，还是会在心底晕开一片有如温柔乡的绵软，甚至产生一种致命的错觉。

　　好像这个兰质蕙心的女人，一辈子都会陪在自己身边，从稚气直到苍老，从青涩直到白首……

　　岳缱绻走上前去，停在她身侧，伸手出袖，腕上的肌肤白到耀眼，替她将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别在耳后。

　　期间不小心碰到了那只小巧娇嫩的耳朵，连忙瑟缩着避开，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

　　因为心里有鬼，所以才会慌张。

　　手指放在身侧悄悄摩挲，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刚才的触感，温软滑腻，只不过一瞬间，却让她的眼睛有些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