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半壁江山半壁灰 ...


  •   庭院深深,昏暗的月光照进栽满竹子的小院里,两盏琉璃彩绘灯在夜风的肆虐下,苦苦支撑起两点亮光。
      女子的脸庞映在菱花镜中,眉目苍白,嘴唇干涸,毫无血丝。
      身后的男子手脚轻柔的将女子的发饰摘下,放在首饰匣中。
      女子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咧嘴笑了。
      明眸皓齿,我见犹怜。
      “哥哥,这明明是侍女做的事情,你替她做了,难不成让她替你批改公文?”
      男子被女孩子调皮的话逗得一乐。随即苦涩满上心田。
      这是他的妹妹,双生的妹妹。
      合族有言,双生之子将原本一胎之灵力一分为二。不管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为了让在胎腹中就被定为下一任族长的他得到完整的灵力,两个小孩一出生,就划分好了各自的命运。一个万众瞩目,一个弃尸荒冢。
      所幸,那个被弃尸荒冢的女孩为天所怜。冥冥中,血脉的牵扯让他在二十年后又遇见了她。
      旁沛白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说:“惜儿,他要来了。”
      旁惜诧异地看向他。
      沛白看向她的眼睛,充满怜惜与懊悔。
      他知道她一直在盼望着那个人,但他也知道那人未将她放入心里。
      他是盼着她开心的,可那人的作为注定了事与愿违。
      他说:“他来这里求药,为他的夫人。”
      旁惜眼神一暗,她自然知道他是谁。中原大泽的少年皇帝,九岁登基,十六岁贺泽两国联姻,娶贺国长公主为后,十七岁从太后手中夺权,十八岁解决了侯国问题,十九岁遣使探北方寒地,同年吞并贺国,大泽成中原一统之势。
      大泽的皇后,就是当年贺国的公主。当年贺泽联姻,帝后恩爱,一度被民间传为佳话。后来因为丈夫吞灭了自己的母国,公主积郁成疾。皇帝竟亲自便跑了无数地方为她求医问药。
      镜中的病美人苦涩地笑笑,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再一次听到他的事情,竟是这般。
      她摇了摇头:“我这个样子……”
      沉默……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梳篦,对沛白说:“他倒是真待他的夫人好,天南海北跑了不少地方。”
      沛白接过,轻柔的理顺她的乌发。
      她接着道:“我和哥哥已经说了不少事情,就按我们之前说的做吧。”

      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这是最后一处普天池没有涉足的地方。
      西南龙岗,地势偏僻,环境恶劣,瘴气经年不散,被旁山族人常年占据着。
      普天池经历如此恶劣的环境,希望开始一点点变得渺茫。
      为什么?他问自己。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当是为了给自己多年的寻找画上一个句号。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找到了他。
      中原有诸国,其王为皇帝,龙岗诸族领事则为族长,统一族之众。
      然而族长旁沛白并没有在大殿中见中原皇帝。
      旁山族后山上有一处禁地——这是旁惜选的地方,历代族长继任时举办仪式专用的场地,也是族长们的坟地。
      普天池见到他时,旁沛白一袭青色的长袍,黑发高束,额前一块清澈通透的蓝玉护额。依然是普天池初见时“皎若明月”的少年“风”。
      “风”是普天池给他起的名字,他如风而来,却也在他猝不及防时踏风而去。
      “小风?”
      普天池试探着喊他的名字。五年未见。时隔五年的称呼让他喊出难免有点不适应。风敛去了少时的顽劣跳脱之气,更沉稳内敛,这让他感到陌生。
      旁沛白说:“小皇帝,好久不见。”
      “小皇帝”是风对他的称呼。当初在皇宫中,即使他初初登基年岁尚幼,大权旁落,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无人不敢不敬。
      而风却是一个特殊。
      皇宫有一个练武场,他在武场练武时战无不胜,只以为自己天赋极佳,却并未思及自己是帝王之尊,无人敢下狠手。风那时并不会武功招式,以前四处流浪混吃混喝也无非是靠一些小聪明。当风第一次与他对练时,竟被他用流氓打法揍得起不来身。四周侍卫无不瞠目结舌,冷汗连连。
      他被风骑在身下,问他认不认输。不说他是一个皇帝在众人面前如此丢颜面,即使是作为一个十岁小儿,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他跳起身来与他厮打。完全没有了武功套路,你扯我的头发,我扣你的眼珠。最后两人被教习师傅扯开才算停止。后来他才知道风受了师傅很重的惩罚。虽然如此,之后两人的对练也没见风对他有多少顾忌。
      大概这就是他待风不同的原因。在风眼中,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是“小皇帝”的称号,每次被他喊出来也带上来调侃和戏谑。
      “小皇帝,不介意我在这里见你吧。”
      普天池仰头大笑:“这才是我见过的风!”

      普天池遇到旁惜是在几天后的傍晚,那时的旁惜正在小院中画竹。她画的太认真,以至于普天池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她都没有发现。待她转身时才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龙岗常年雾气不散,瘴气弥散其中。旁惜在外常以轻纱遮住半面,普天池只看到一双受到惊吓的双眼。
      那双眼睛很快镇静下来,死气弥漫。
      那是一双将死之人的双眼。
      旁惜向他行礼,拿起画板错身离去。
      “你这颜料是风给你的吧,你是她的什么人?”普天池平淡无波的声音透着一丝莫名的急切。
      风和他在皇宫时,曾和画师学画。自创用树脂和研磨的矿石做颜料,画出的画不同于水墨图,有不同的颜色,缤纷多姿。
      他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女子有一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似醉非醉,睫毛长长,轻轻翼动。
      “你生病了。”说着就去牵她的手准备把脉。
      旁惜匆匆躲过。
      在普天池看不到的地方,旁惜的指甲已经将要嵌入画板中。
      她看向他。那双眼中有太多他读不出的情绪,莫名让他感到心疼。
      而旁惜只想将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底。
      女子依然未言。抬起纤细的手腕,似有千钧之力的牵绊,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垂下眼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普天池说:“你的画很好”
      旁惜点了点头。
      “我是你们族长的朋友”
      旁惜点了点头。
      “你是风的妻子?”
      虽然普天池从未听说风有娶妻,但也没听说他还有兄弟姐妹。
      旁惜摇了摇头。
      普天池看着她思考,“你是他的姊妹?”
      旁惜点了点头。
      他还要发问,旁惜已经绕过她进了房间关上了屋门。
      残阳如血,普天池的影子在院中无限的拉长。他不知道,相隔一扇的门后,有一个女子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一丝抽泣之声响起。
      晚上普天池拎着酒坛子找旁沛白喝酒。
      旁沛白心知自己酒量,便没有拒绝。他没有想到,普天池居然知道旁惜。
      “她是你妹妹吧,但我看她身体不太好。”
      旁沛白叹了口气,自是不会多说什么,含糊着过去了。
      旁沛白有些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也不着急求药的事?”
      普天池摇了摇手:“什么啊,那还不是为了堵住一群老古董的嘴,要不然我出来找你的事就得你背锅。”
      旁沛白微楞,不知该作何言语。
      又是几杯酒下肚,普天池显出微醺的样子,道:“四年前遇到了贺国的国师。”普天池满脸痛苦,“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对你做这样的事情。”
      旁沛白握酒杯的手一紧,酒险些散出。
      普天池抓住旁沛白的手道:“小风,你怎么这么傻,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补偿你。”他满脸颓意,丝毫不见少年天子的意气风发。
      旁沛白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生气、愤怒,却又痛苦到无法呼吸。他恨不能抓住普天池的衣领,将他打倒在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普天池却一歪脖子,醉倒在地。
      旁沛白冲向旁惜的屋子。
      旁惜平静的看着出离愤怒的他,没有言语。
      旁沛白看着妹妹毫无生机的脸庞,狠狠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却是一丝丝怒气也不敢发泄出来了。
      他咬牙切齿:“说,你有什么瞒着我,一丝一毫也不许隐瞒。”
      旁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缓缓道来那段他不知的时光。

      她遇见普天池的时候,正是他登基刚满一年在华圣塔祭祖之时。那时中原的世道并不太平,西北起兵,南方涝情成灾。她乘机混在流民中来到京城远郊处施斋的华圣寺。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时的她性子正野,人嫌狗不理的年纪,也不知道天高地厚。她知道祠堂会被人安放各种水果糕点,于是偷偷的提前好几天藏进祠堂,准备在完事之后大饱口福。
      祭祖的最后一天,按规程皇帝是要单独在祠堂向祖辈先人禀明国事民情。
      不想当时只有十岁的皇帝将烛台打翻。也是因为皇帝年龄太小,着火后竟没想到呼救,只自己手忙脚乱的去扑火。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小皇帝被吓的开始大哭,藏在暗处的她不得不现身用自己刚琢磨出来的水灵术将火扑灭。
      所以在旁惜的印象中,普天池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又笨又蠢,四肢不协调,还挂着两行鼻涕,灰头土脸,眼泪汪汪的小鬼。当时的她大概没想到其实自己混迹街头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被他带进皇宫,沐浴洗漱之后,侍女竟给了她一身男子的衣服。确实,九岁的小孩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她穿着一袭青袍走出来后,当年执掌大权的圣和章太后竟也夸奖她“皎皎如明月之皓洁”。
      其实对于她来说,并没有想刻意去欺骗他们。只是一开始事情出现了偏差,而旁惜又好奇地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现。或许是为了看最后小皇帝知道时大吃一惊的样子,又或许是想体验不同生活经历的恶趣味,总之,旁惜并没有拆穿。
      她离开小皇帝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回想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她想,即使知道了自己是女子,按照圣和章太后的个性,也不至于会对她下死手。
      旁惜十岁那年开始和宫廷画师学画。之后在每年普天池的生辰之际,旁惜都会为他作一幅画。小皇帝或站或坐,每每在旁边摆上一株当季开的最好的桔梗花,更衬得君子如玉。之后偶然发现能上色的颜料,愈发将技艺磨练的炉火纯青。在她十四岁,小皇帝十五岁那年,她为他作了最后一幅画。那时的小皇帝已经开始展现出他的帝王之势,不仅面目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也开始变得犀利深沉。为了更好的展现出小皇帝的千钧之势,她让小皇帝正面注视着她,画了一幅画。
      哪怕直到现在,她也认为那是她做的最好的画。
      当她拿着这幅画给章太后看时,她看到平日恭谦端庄的太后眼中露出一丝杀机。
      旁惜不明白,直到现在也不明白。
      但她却知道章太后是一个强势的女人,那一丝的杀机总会落到她身上。那时起,她便知道自己是要离开了。
      机会就在这年的华圣寺祭祖之时。
      华圣寺在京城郊外,远离皇宫。如果章太后要动手又不引起小皇帝怀疑,这里也是最好的地方。她必须在章太后动手之前离开。
      保险起见,她偷了小皇帝的一件龙袍,准备在逃跑的时候用。
      然而还未等她实施计划,她就被人劫走了。她没想到的是,劫走她的人并不是章太后,而是贺国的内廷侍卫。
      贺国有两个皇子,一个皇女。贺国两皇子在这年的夏天同时患上恶疾,诸医束手无策。二皇子的母妃在国师处讨了一个主意:以命续命,将他人的寿命接到被续命之人身上。
      然而这续命之人也不能随便找,若用一个愚昧潦倒的人给皇子续命,那被续命的皇子怕就没了这帝王之运。而小皇帝在那时已初露锋芒,加上少见的聪慧机颖,便被二皇子的母妃盯上了。在祭祖之时,旁惜便被误认为是小皇帝。她被贺国的人带走,于是一半的寿命便被续借到了他人身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旁惜的意外失踪,章太后的失手,让章太后将大泽国所谓国宝失踪一事嫁祸到她的身上。目的不过是想让普天池死心。事实也确实如此,旁惜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池心怀对她的厌恶与怨恨,厌她刻意与众不同的姿态,恨她欺骗自己的赤诚之心。
      直到……直到一年之后他出使贺国,见到贺国国师,直到他多年之后见到自己十五岁生辰的画像。

      旁惜坐在旁沛白的腿上,将自己埋头在他的怀里。
      “哥哥,你知道吗?”
      旁惜抱紧沛白,像是这样就可以获得力量。
      “除了娘亲十月怀胎时你与我相离最近,与我最近的人就是他。
      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从华圣寺开始,也从华圣寺结束。”
      她的目光透过夜色,似乎看到了很久之前。
      “我从小流迹江湖,没有人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在我被打的时候护着我,没有人偷偷地藏一块糕点怕我饿肚子。”
      她哽咽出声。“之前没有他的时候,也没有感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可是,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了被人在乎的感觉。”
      旁沛白静静地听着她,眼中干涩。
      “你不知道我决定离开时候有多难过,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心就一阵阵的疼,那个时候,我不懂自己……后来……即使他一直将我当做男子,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愿意看着他早早离世。他是一个好皇帝,他说过他的梦想是开创千秋盛世。”
      她看向哥哥:“哥哥,我舍不得你为我伤心,我也更不愿看到他的人生抱憾。答应我,从今以后你就是风,好吗?”
      旁沛白将头抵在她的头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烛光莹莹,如血如泪。

      几日之后,普天池回中原。
      数月之后,旁惜抱着普天池十五岁生辰的画像微笑着离世。那是普天池派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附有书信一封。
      “阿风,一别经年,万语成空。画为昔日所做,情谊今日依然赤诚。数年苦寻,愿君惜吾之意,愿以半壁江山相随。”
      画中的少年,目光赤诚真挚,浓浓的情谊从宣纸上弥漫而出。十几岁的少年们是读不懂这些的。但历经岁月的人,怎能读不出画中男孩对作画之人浓重绵长的情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