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灯如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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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是对我和蔡居诚友情的考验，此时我守卫的不仅仅是蔡居诚的贞操和小命，还有未来朴道生的大把银票。而且如果我成功的保下蔡居诚一条命，武当怎么说也得减点债务，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怯场。
这么一想我的身体突然充满了力量，九尺壮汉用他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我，我也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瞪他，试图在气势上表示自己不会怂。
没有人说话，气氛一时间非常凝重。
我瞪着壮汉，壮汉瞪着我，就在我们即将暴起拔剑打到一块儿的时候，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止住了我的动作。我紧紧盯着壮汉，严肃的拍掉了蔡居诚的手，示意他我现在很忙没空和他开玩笑。
蔡居诚啧了一声，他慢条斯理的从袖中伸出两指，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行了，我知道了。”
蔡居诚从眼角徐徐瞥过来一个眼神，眉眼含着的骄傲自矜的轻笑，高傲中带着得意和暗爽。他扬了扬眉，趾高气扬对我的抬起下巴道：“痴心妄想。”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新型的交流暗号吗？我是不是有点跟不上大明的风气了？
蔡居诚又看了我一眼，眼梢的笑意几乎都要掩饰不住。他勉强压住上翘的嘴角，转头轻蔑又恶意的看了眼壮汉，似乎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地皱起眉匆匆移开视线，然后目光就静止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笑意，那笑意如涟漪一样徐徐散开，最后连眼睛都盈满了。
天际征鸿，素华流香，照夜的清辉冷淡如霜，月光如松间新雪一样落了下来。
点香阁楼内所有的光线似乎都聚集了过来，穿过半开半阖的门扉，在蔡居诚脸上照出细细的光线。
风卷起地上的细碎尘埃，仿佛深浅浮动的烟雾。他立在这萦绕的烟气里，葳蕤灯火映照在他鲜妍的眉眼间，仿佛依旧是曾经走马章台，清贵端方的未来武当掌门。
浓重露华透过画屏上绵密的纹理，吹得帘旌微动。几串透亮的水晶珠坠被光穿透，在满地淡黄月中投下重叠的粼光，仿佛漫波风涛的寒重淮波，潮水携星而来。
阁楼内的清歌妙舞，罗绮生香，一切都仿佛是流动的，活的。
这一笑令我陡然有些恍惚，我想起了初到点香阁的那一年，我还是个被蔡居诚嘲笑毛都没长齐的穷鬼的时候，蔡居诚当着香帅和众人的面，把倒给我的酒尽数洒在了地上。那时候他也在笑，流转在眼梢的恶意的笑，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和汹涌，浑身上下都是彻头彻尾的邪气。他盛气凌人的看着我，嗤笑华山的穷鬼也配喝他倒的酒，而矮他一头的我抬起眼，看见了他根根分明的，整齐漆黑的扇形羽睫。
明目张胆羞辱我的蔡居诚最后被闻讯赶来的梁妈妈指着鼻子一顿臭骂，我站在一旁，目睹了蔡居诚微低着头咬牙切齿的脸，以及余光看过来的愤懑阴郁的视线。
蔡居诚的厌恶和恶意来的都很汹涌澎湃，比起那些上华山讨债的武当弟子，实在是鲜活多了。那些武当就算敲你奶奶都骂出来了，脸上还是一副重症肌无力的样子。我唯一一次看见武当弟子变色，还是在初入华山时随手救下的武当脸上看到的，我抱着他躲过鬼琵琶的攻击，他看我的眼神都有点发直，仿佛从重症肌无力变成了癔症患者。
这几年我无数次被蔡居诚暴脾气怒怼，都没有找梁妈妈来逼蔡居诚就范，一方面蔡居诚那点脾气对我来说无关痛痒，经历过几十个武当围殴的我完全不在乎，一方面被梁妈妈骂过的蔡居诚像根蔫哒哒的咸菜，浑身的咸鱼味让我退避三舍。梁妈妈就此觉得我是个手段高明的人，因为在其他嫖客那里受够了气的蔡居诚格外偏爱我这个华山少侠，看到我就眼前一亮。长此以往，她觉得蔡居诚被我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逆境真的是能改变很多东西，原本蔡居诚给我倒杯酒都要死要活。如今，竟然会因为我赶走了一个嫖客，对我笑得那么开心。
到底是点香阁太折磨人，还是他已经堕落到只要不被睡已经放弃了尊严。想到这儿，我回忆了一下蔡居诚的遭遇，第一次正式的察觉到了这个武当弟子的悲惨遭遇。
赶走了壮硕的嫖客，我和蔡居诚站在破了个大洞的屋子外，看着点香阁内的侍者来回整理屋内的残骸。蔡居诚顶着一脸“你妈贵姓”表情不耐烦的看着进入他房间的人，他有点轻微的洁癖，此刻眉毛都拧成了一团。
“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我心怀怜悯对他保证道。
蔡居诚闻言慢慢转过头，理所当然的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道：“就这些？”
我惊讶道：“不够吗？”
“当然不够。”
蔡居诚摆出了熟悉的大爷脸，他开始细数我必须做到的事情，从我要时刻陪伴他给他解闷，给他端茶送水，揉肩按腿，主持家事，还要帮他叠被暖床……我很给面子地听了，刚开始还勉强算正常，越往后越奇怪，听到某个词语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了。
“暖床？”
庭院里隐隐飘散着悠远缥缈的梅花香，前山极远，云阔烟深，明月落在石阶前。
蔡居诚立在璀璨的灯光中，这流丽的光像是溪水一样漫过他的五官，而他微微垂眸注视我的眼神，也有种缓慢的流淌感，仿佛满溢的酒液滑过杯壁。
我在这瞬间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窒息感，就像被饥肠辘辘的凶兽注视着，每一眼都是足以剜下血肉的鲜血淋漓。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算了。”
蔡居诚收回视线，他看着楼心胧月，眸光微闪，轻慢一笑道。
“早晚都是我的。”
我听师兄说过，有些黑心的勾栏为了让姑娘们就范，会使出很多泯灭人性的手段，其中一条就是不给她们饭吃。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少数，没想到点香阁也不能免俗。为了逼迫蔡居诚接待今天的这个壮汉，梁妈妈到底饿了他几天，竟然让他对我这个华山露出了垂涎三尺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荷包，决定钱可以以后还，今天还是请蔡居诚吃顿好的。
绿萼开在庭院内的池塘旁，空气中稀薄的水汽携着初冬清夜寒重的霜露，轻叠细缀的挂在纤长的柳枝上，开出雪白的细细霜花。
临水照花，池边照影行，天在清湖底。琼台楼阁落下绰约残影，冰轮转腾间烟云漫湖，仿佛一场披烟带雪的幻境。
霜池清冷，月溪明澄，高悬的明灯微微摇晃，灯光透过鲜艳笼纸，在琉璃一样的水面照出一层胭红。明艳的灯火沿着衣衫爬上来，一点一点盈满蔡居诚漂亮的眼睫。
涟漪微动，不觉影移。
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今天金陵有灯花会，你要一起去看吗？”
我说的灯花会自然不是元宵那种举国同庆的灯花会，太守府近日喜得麟儿，虽说不知道是第几房小妾生的，生出来的又是不是太守的崽，这都不重要。
流水宴已经赶不上了，我掏钱买了一整扎的糖葫芦树，和蔡居诚坐在太守府最高的屋顶上，一人一根分着吃。
“你怎么和师父一样。”蔡居诚捏着糖葫芦的竹签，脸上浮现出嫌弃的神色，“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一口咬破糖皮，嚼着糖葫芦兴致勃勃道：“作为甜食，糖葫芦还兼有酸味，山楂还有开胃的功能，性价比来说非常高，而且——”
“你们华山，到底有多穷？”
蔡居诚打断了我的话，他瞅了瞅手中的糖葫芦，眼神难得带上了怜悯。
“穷是穷了点，但我们华山氛围好啊！”糖皮的甜蜜融化在舌尖，我含糊不清道，“师兄师姐对我都很好。”
“那只是表面上的功夫罢了。”蔡居诚捏紧了竹签，脸色突然变得很阴沉，道，“一旦你失势，那些原本对着你摇尾祈怜的狗就会转投他人，一群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白眼狼！”
太守府的荷花池已经凋零了个干净，水面唯独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枯荷叶杆，显露出衰败之色。我知道蔡居诚又要开始他那日常一次的武当阴谋论，敷衍的嗯了一声，心想着湖底的莲藕还有没有剩下的，等会儿摸几根回华山加餐。烟笼寒水，东风鼓动，吹落半天星辰。几尾鳞片鲜艳的锦鲤在星光下泛着幽艳的光泽，像是摇曳在水中的赤色焰火。
“闻道才，朴道生，萧疏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罪魁祸首邱居新，他这个阴险卑鄙的……”
我很想掏耳朵，和蔡居诚认识这几年别的没听过多少，邱居新这个现武当掌门继承人的信息我真的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人我还没见到呢，他在蔡居诚这里肥头大耳两面三刀笑里藏刀的糟糕印象已经深深地映入了我的脑海，如今我脑补这位，用的都是路边拿着鸟笼叱喝乞丐的肥胖富商，如此一想，倒是和武当超有钱的外在特征很是符合。
“嗯嗯……阴险卑鄙……嗯嗯……”
我一左一右咬着糖葫芦，意识已经飘到了太守府正在办宴会的主厅，遥遥可见入门口灯笼舞动，美人长袖善舞，马蹄声踏碎街霜，行歌花满路，一夜鱼龙舞。
“你到底在不在听！”
耳畔猛然提高的声线吓得我一抖，手里的糖葫芦啪嗒啪嗒掉了一地，三秒钟内捡起来还能吃，我飞快的捡起来吹了吹，再次塞进嘴里。转头看向蔡居诚，他的脸黑如锅底，不由分说地把我嘴里的糖葫芦扯了出来，手脚极快的把剩下的糖葫芦扔到了屋顶下。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看向目瞪口呆的我，眼中终于有了点满意的样子。
“还走神吗，穷鬼。”蔡居诚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冷哼。
“这种便宜的玩意儿，等到我成为武当掌门要多少你就有多少。”蔡居诚瞥了眼屋顶下的糖葫芦残骸，不以为然的嗤笑道，“以后你有的是绫罗绸缎，稀世珍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捧着传家宝来讨好你。”
“别就盯着根糖葫芦两眼发光，丢我的脸。”
我从袖子里又掏出两个糖葫芦，拆开包装接着吃了起来，在蔡居诚“你怎么还有”的愤怒叫喊中委婉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这一切建立在他是武当掌门的前提下，我觉得他还是做梦来的快一点。
蔡居诚果然生气了，他伸手又要摧残我的糖葫芦。早有准备的我当然不会让他得逞，左右开弓嘎嘣嘎嘣几口就咽下了肚，末了我满足的舔了舔嘴角的糖皮，接着从袖子里掏出糖葫芦。
“你到底藏了多少？”蔡居诚压抑着怒气问我。
我想了想，答道：“也就半扎糖葫芦树吧。”
蔡居诚表示不想和我说话。
宴席已歇，客人围着今日宴席的主角走上临河的画舫，侍女捧上了准备好了祈愿的孔明灯。第一盏孔明灯飘飘摇摇的升入天空，龙楼的一点玉灯接引着后来的无数灯火，仿佛无数朵开在夜空中的金莲，艳彻都城。箫韶声远，万宇嬉游，十万勾陈灿锦之色的夜晚，万盏明灯贺千岁昌辰。
万家灯火流转通明，汇聚成烛龙衔耀初上祥云，分散于群玉山头，浮世三千，最终相逢于瑶台月下。
我啃完了糖葫芦，顺势躺在了屋顶上，漫天的星河便涌入了眼眸。
我选了个好位置，远离了极地的熙攘，也触不到星海浩瀚，飘飘扬扬仿佛荡在半空一般。
晚风吹彻清夷寰宇，灯火和流云一起徐徐游进我的视线。月渡天街，星辰飒踏如流火，流火浮转似星辰。
我记得元宵节的满河灯花，也看到此刻的云阶月地，这天与地的分界，这时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穷鬼？”
“嗯？”
蔡居诚眉眼低垂的凝望着我，一重一重的光晕交替映照，他的脸在明暗中交替，像是融进了这天河灿烂的背景中，披落了九原珠翠的烟霞之光。
我躺在屋顶上朝他望去，这样的角度他的五官显得很温柔，眼神也是。
“脸上沾了糖皮。”
我唔了一声，胡乱摸了把脸：“还有吗？”
“笨死了。”
他扑哧一笑，最后还是伸手替我摘掉了脸上的糖皮。
长景月明，风彻楼台。
我看着蔡居诚脸上明晃晃的笑意，看着看着，也慢慢的笑了。
金陵街道灯如昼。
灯如昼，抬眼见太平春秋。①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灯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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