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寄明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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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方莹踏着残破的汉白阶梯一路走来的时候，我正单方面怼香帅怼得不亦乐乎。耳畔传来同伴的讨论万圣阁到底有没有方莹这号人的声音，仅仅是两个字——方莹，心里最隐秘的一根弦被拨动。
那场暌离多年的年少绮梦在这一刻似乎复活了，艳丽芬芳的花魁在眼前翩然起舞，仿佛一幅精雕细琢的富春山居图在眼前徐徐展开。
吴客卷帘不语，楚娥攀树含情，雾华融玉烟，荡遥千里。
绮柱重楼中，琴筝声声，金凤钗斜，乌云发起。
方莹绣着精致的暗纹的裙角拂落芙蓉花瓣，洇染了殷红的花汁。
方思明委实是个狡猾的人，一边用最美的姿态唤醒我从未褪色的记忆，一边又用最狠辣的招法告诫我这是争锋相对的战场。
我追逐着他，至今为止相逢相识的画面一张张撕裂，从永生难忘的方莹到刻骨铭心的方思明。花间林径的闲庭碎语，落红染庭时的对酒当歌，落日崖上静静观赏余晖坠落礁石……一幕幕，一刻刻，走马灯般轮番上阵，我想着他说过此次明月山庄之后会陪我回华山，卸下花魁装扮的方思明伸手扼住我的喉咙。
身后香帅惊呼出声，我的双脚慢慢离开地面。原来方思明比我高这么多吗？
方思明，我想喊他的名字，被挤压得呼吸都困难的喉咙却只能发生沙哑的气音。呼吸困难，视野开始模糊，我艰难的挣扎着，生理性的眼泪让我看不清方思明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牢牢的锁定在我的脸上，一瞬不移。
方思明。
方思明。
……方思明。
“嗯，小蠢货。”
似乎终于把心底的名字喊了出声，恍惚间听到了非常温柔的回应声，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握着西天聆雪的右手背离了大脑的控制，笔直的刺入眼前人的胸口。
鲜血溅在了脸上。
扼住喉咙的手在瞬间松开，失去支持的身体摔倒在一个盈着复杂香气的怀抱里，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一动都不能动。眼眶被冬风吹干，我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方思明。
方思明用力的喘了口气，随即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殷红的鲜血克制不住的从嘴角溢出。
“不是你。”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酒里的药和引梦术。”第二句。
我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缺氧和环境，而是一种更为痛苦的，让人全身发抖的感触。胸口毫无预计的疼了起来，疼得我冷汗都冒了出来，飞雪贴在脸上，凉得让人精神恍惚。我张了张口，只觉得在做梦。
他吃痛般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抬起眼看向天空中乱舞的雪花。
“明知道是个陷阱，还跑过来，真是个小蠢货。”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抚摸我的头发，但目光瞥见指尖的血液后又慢慢的缩了回来。
刺眼的鲜血一层层洇过绣着金色花纹的雪白衣裳，滴散在絮雪掩盖的石阶上，开出牡丹一样艳丽的花来。
“只需……要装作没看见就行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雪下的一点也不大，远没有生离死别时的波澜壮阔。残败的楼阁厢房，废池乔木，被岁月侵蚀得面目不清的雕梁画栋，耀眼天光中照得曾经的苒苒物华早已朽败。
明月山庄二十四桥仍在，桥旁红药却零落尘泥。昔日锦衾旧夜梦，月明好渡江湖，最后还是落得人去楼空，落花无。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又埋葬了多少人的爱恨情仇。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枯萎的黄叶，在这动乱纷杂的江湖中伶仃飘散，本以为能搅动一江涛水，结果却可笑的溅不起一点水花，只能随波逐流。我像是被抽干了魂魄一样呆坐在地上，五感在这一刻什么都察觉不到，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笨蛋……初入江湖就卷入了浑水，天真……哼，无药可救的小蠢货……无知，沉溺与儿女情长，傻……让人担心放着不管……哪天就会被骗……”夹杂着属于自己的小脾气，方思明断断续续的数落着我的缺点，这次似乎永无止境的公开处刑说着说着，慢慢的，就开始听不清了。
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
雪花一点点的落在方思明的发间衫上，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堆成月牙一样的弧度。方思明的目光穿过细雪飘泊的空气，水和墨融成眉眼婆娑。
幽深的瞳孔映照着摇曳的雪花，一滴染上血花殷红之色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
极天的深蓝，触地的银白，他微不可闻的气息轻轻喷洒在脸上，秋水一样好看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瞳孔划过一抹难以形容的光彩，我想起他曾经凝望着顺流而下的花灯，月色和灯火在他眼中跳跃，仿佛明月融落千里江山，一曲桃花水，寄相思而来。
然而这抹光只燃起了刹那的绚烂，很快就归于沉寂了。
萧瑟的风吹过庭院内的枯树落叶，我听到干朽的树叶互相堆叠，划过石板地的沙沙声。忽然想起在山林酒家的那个清晨，我闭着眼睛躺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耳畔是雨打窗棂的叮呤声响，而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合眼在身旁小憩的方思明。
这几年总是奋战在怼武当的第一站线，听过各种闲言碎语，被蔡居诚指着鼻子骂，被枯梅掌门惩罚，我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回一个鬼脸。师兄师姐一直觉得我是个很坚强的少侠，可是我不是很坚强啊，我真的一点都不坚强。
我抱着方思明的身体，艰难的，慢慢转头看向身旁的香帅和萧疏寒。喉咙嘶哑，发不出一点点的声音，我用眼神求他们救救方思明。
心里甚至还存着一丝渺茫到近乎镜花水月的幻想，盼望着这只是方思明的恶作剧，只是我在赶来明月山庄路途中贪睡的一个噩梦。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还能像过去一样推醒闭目养神的方思明，他也会无奈的用那双倒映着湖光春色，美得惊心动魄眼睛瞥我一眼，低声喊我一声小蠢货。
只是我终究等不到罢了。
四月是江南春光最好的时候，重叠山脉晴碧烟起，垂柳拂岸，碎佩丛铃绕着池塘摇曳生波。
长空莺语中传来戏台诗班的萧声暮鼓，烟津淡漠若有若无。云空色净，飞鸟相与携来临面微风，日长深院静，芸堂泛出暖香。
我坐在拱桥雪白的石狮子脑袋上，叼着草叶给方思明讲故事。
风入长河吹得水面微皱，倒影转桃花，端丽日轮初出东山。涧花一跃入水，远远能听见溪水顺着山势直流而下的声响。
树色深含，水榭楼台，桥对面医堂点燃的盘香悠悠晃晃的钻入鼻腔。方思明白发委坠垂云，长袖松松垮垮垂到到了指尖，垂眸看几眼颜色漂亮的锦鲤，偶尔抽空看看我。
“从前，有一只兔子。”我伸手比划了一个球状物体，“后来又来了一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一只兔子的肩膀上。”
“又来了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二只兔子的肩膀上。”
“又来了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三只兔子的肩膀上。”
我从第一只兔子讲到第十三只，讲到方思明终于不去看河底的锦鲤转而看向我。我笑眯眯的看着他，接着讲到。
“又来了只兔子，它扶着耳朵站在第三只兔子的肩膀上，亲了亲爱的长颈鹿一下。”①
方思明浓重的眼睫悬在漂亮的眼睛上，我觉得他的睫毛好美，抬眸转目间像是莹白脆弱的花瓣颤动，可比山河日月的惊艳。他用指尖敲了敲栏杆，美丽而复杂的眼睛不动声色的注视着我，他悠悠道：“你说的这个故事……”
我前倾身体，笑着问他：“怎么样？”
绮艳的复杂香气忽然靠近，一张好看到没有瑕疵的脸倏然在眼前放大。
浮云落下一片阴影，鹰啼长空，惊起栖枝雨燕。呼吸间的功夫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差点从狮子头上跳起来。
络绎不绝的行人游走在江南的长街小巷，拨云见日的晴朗天气。桥下客船停泊在花间柳下，船夫头戴斗笠盘腿坐在船头，兰桨斜倚，长笛横在唇边，手指抖动，湖面迸发出悠扬的曲调。
方思明重新回到之前倚靠栏杆观赏锦鲤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做一样，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低眉带笑的凝望着水里的倒影，我几乎以为之前的事情是我的幻觉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映入眼帘的不是鲜艳的锦鲤，也没有繁华树影，而是一个扎着马尾满脸茫然的华山少侠的影子。
我右手握拳，装作咳嗽的掩住勾起的嘴角。倒影晃了晃，华山少侠的影不自然的往身边的空位蹭了蹭。
“方思明，你之前——”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暖风，方思明拢在兜帽里的发丝被吹出来少许，细柳一样飘在半空中。我望着他飘散的长发，被迷惑一样伸手想要触碰。
“说过愿意——”
指尖碰到了绸缎一样细腻的发丝，仿佛雪花融化在指尖般，细细麻麻的凉意。
湖中的影子又往身旁靠了一步。
“愿意什么？”他回头问我。
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我瞥了眼自己倒影旁空无一人的水面，鼻尖缓缓涌上涩意，原本顺畅的字句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我吸了吸鼻子，竭尽全力的笑了出来，慢慢攒出一口气。
“你说过愿意陪我回华山。”有水泽从眼眶中溢出，我维持着轻快的笑容，接着说道，“现在，还算数吗？”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
本来就不会有人回答我。
这场空自繁华的梦境从水面的倒影一寸寸的破碎开来，光影片片斑驳，天地万物归于黑暗，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身边的事物消散干净。梦境本身就是黑暗中开出的花，就算再美丽婉约，也只是不真实的幻觉。方思明曾经用引梦术带我回顾许将军的过去，也狠心到操控我的身体，用他送我的剑贯穿自己的心脏。我想我可能是江湖目前还活着的人中，经历引梦术最多的人了。来去祖师编织的梦境真实到以假乱真，这一位的本事比方思明高明，但比起来去祖师，还是差了些。
眼前陡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驱散梦境中无边的黑暗。叶澜一步步从亮光中走过来，她捧着发着淡蓝色光晕的灯笼，身后缓缓展开一扇大门，我知道，那是通往现世的路。
“天生道心，永不被虚幻所惑，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叶澜抚摸着灯笼，叹息般念到，“云梦自创引梦术以来几百年，你还是第一个自己打破梦境的人。”
“在梦里圆满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啊。”我毫无留恋的走向梦境的尽头，与叶澜擦肩而过。
“那都是假的。”
浓雾裹挟着我心底最不可言说的愿望，消失在睁眼的一刹那。光线骤然涌入眼眶，视野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占据，师兄师姐担忧询问的话语堆积在耳边，让人一时间完全分不清楚。
“都让开！”柳师兄粗暴的推开围在我床边的人群，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嘀咕着“云梦那妖女害了大师姐还想欺负我们小弟子”，他拍了拍我的脑袋，问道，“还清醒吗？”
我迟钝的点了点头：“大概。”
“没有哪里受伤吧？快掀开衣服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零件。”
“看我手势，能认出这是几吗？”
“高师姐之前醒过来就不对劲，你千万不要也上演千里追夫！你还没成年！师兄我不允许！”
“是谁！如果是蔡居诚那孙砸老子套麻袋揍他丫的！”
……
柳师兄一句话刚说完，下一秒就被挤过来的人群压到了角落里，从四面八方冒出无数双手开始拍我的脸颊摸脑袋。我被突然的人海挤得头晕眼花，从梦境中醒来的大脑一片混沌，只能呆呆木木的仍由自己被上下其手。
“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外伤……你的手！”
藏在被子里的双手突然被拉了出来，握紧的拳头被强行扳开，空中飘起淡淡的血腥气。鲜血淋漓的掌心，血液沿着翻卷的皮肉画出蜿蜒的线条，身边的师兄师姐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疼你怎么都不吱一声？”
疼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眨了眨眼：“嗯。”大滴的眼泪啪嗒的打碎在手心，手指像是被烫到一样哆嗦了一下。
是有点疼。
我想。
“我的第一个愿望呢，就是当一个名扬天下的少侠。”迎面吹来几片柳絮，挠得面颊微痒。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啊。”我笑眯眯转过头，望着方思明弯起眉眼，“我想和你一起归隐山林，放弃名扬天下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寄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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