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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年年有鱼(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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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微今年十七,长得眉清目秀,性子也温和。奈何父母早逝,据那走路一步三颤的老村长说,他爹娘还是外地来的,从没听他爹说过两方长辈的事情。看他娘平时待人有礼,总把自己拾缀得很干净漂亮,只是神色总是病恹恹的,他爹说是水土不服——别说老村长了,就是余微对门的李大婶子一家,也是不信的。
李大婶子手里抓着一小把南瓜子,边嗑边长吁短叹:“你娘当初是真的好看。本来吧,咱们这小村子也没几个长得好看的,谁看谁都一样磕掺,当初咱村里公认最好看的,还是西村口的老万家那口子。你现在是看不大出来了,但她年轻时候是真的好看,这村子里许多那一辈的都心里暗戳戳喜欢过她。但后来你娘来了哟……你是不知道,你娘一来,我们这一村儿的都知道了,那决计不是我们这种村里出来的姑娘——哪个村里出来的姑娘能有你娘那般水灵?看她来时穿的那一身,再看看你娘那张脸,一看就知道从小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指不定是哪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
余微在自家院子里摆弄着药草,分神听她说话,笑道:“李婶,你这话都说过好多遍啦!”
李大婶子嗑完手里的南瓜子,叉开腿坐在小板凳上:“嗨,我这不是看你一个人太孤单嘛,喏,你可以去镇子上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找着你外公一家了呢。”
余微不可置否一笑:“与其指望我那不知道在哪里的外公,我还不如指望我自己呢……”说着他从草药堆里扒拉出四五种药草,往李大婶子手里塞,“婶子你拿好,这阵子天潮,李大叔腿脚不好,他要是腿又疼了,拿这些熬一熬给他喝,就没那么疼了。”
李氏不好意思收:“哎呀小鱼,这怎么好意思。你李叔腿脚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是麻烦你给他开药……”
余微强硬地把药草塞进她手里,真诚道:“收着吧婶子,当初要不是村子里的各位接济我,我早就死了。后来也是你们待我好,送我去镇子上的药铺里当学徒,还供我去学院里跟夫子读书。真的,要不是有你们在,我哪里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李氏脸上飞速划过一抹不自在,好歹是把药草收下了,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对了小鱼儿,那劳什子秋试是不是要出结果了?你去学院看过没有啊,指不定就考上了呢。嘿嘿,你要是考上了,我们果子村就也有举人老爷啦。”
余微笑眯眯道:“还没呢婶子,等我晒好这些药草再去。婶子有什么东西要我从镇子上带回来的吗?”
李氏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几块铜板递给他,道:“如果顺路的话,你就去梅花巷带些松子糖回来吧。小石头这些天老嚷嚷着要吃糖,我要在家做农活,你李叔腿不能走那么远的路,一直没给他买,这两天闹腾的不行。”
余微接过铜板:“好嘞婶子,我回头一定记得买。我要是真中了举人,一定在村子里大摆筵席,请各位父老乡亲好好吃一顿。”
李氏应了两声“乖孩子”,放心地走了。
余微将铜板收进袖子,将那一堆天不亮就去后山采来的草药分门别类摆好,匀散地铺开,心里想着事情。
李氏这番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虽然小时候已经听过很多遍,但那时候还小,也不会去深想,但长大了些,就大约明白了——他的爹娘,大约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
他这十七年过得不算好,刚出生娘就死了,没过几年,他也就大概四五岁吧,他爹就被发现淹死在湖里,至此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然后平时虽说也有往来,但并不如何热络的同乡不知是不是看他太可怜了,对他突然就特别好。今天赵叔家做了鱼叫他过去吃,明天张婶家杀了只鸡炖汤叫他过去一起喝,可以说余微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再大一些,老村长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要送他去镇子上的学院读书,还想让他在药铺子里当学徒,吃住都在镇子上。起初遭到了村民的一致反对,后来老村长连夜开了个会,也不知道同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他便被收拾好行李送到了镇子上。
起初还觉得委屈,后来根据村民们见到他时躲闪的眼神以及略有些尴尬的反应,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概……是他外公之类的亲戚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态度很明显了,他们并不想认下自己,所以,应该只是塞钱让村民们好好照顾自己吧。
说起来,当初老村长要把自己送去镇子上,李大婶子好像是反对的最厉害的一个。
余微垂下眼,抿了下嘴唇。李婶是真心实意地在把自己当作亲儿子来对待。
余微分拣好了那些药草,从箱底拿上钱袋子揣进怀里,站在门槛外将院门小心锁上,便去了镇子上。
然后,余微就感觉自己在做梦了。
他原本对于秋试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才十七,有些东西还没吃透,考试时那篇文章也没多大把握,根据自己心意随便答的,原本是想着这一次不中便罢,三年后的秋试再战便是。可等他站在学院门口,还没挤过去看看榜,他的同窗赵子笙便先瞧见了他。
赵子笙原先就站在榜前,不经意一回头看见了他,再回头看了眼榜单,突然便兴奋起来,挥手招呼他道:“余微兄!余微兄!我瞧见你名字啦!”
一边嚷着便开始朝外挤。其他看榜的学子有些微词,然后便听见赵子笙下一句话:“你是乡试第一!哈哈余微兄你真厉害!”
一时众人纷纷侧目。
余微听了一懵,茫然张了张嘴道:“……什么?”
他好像听错了?
赵子笙已经奔至他面前,抬手去揽他脖颈:“我说你是解元,乡试第一!哈哈余兄,以后就是余解元啦,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请客?”
余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第一?
余微迟疑道:“子笙,你是不是看错了?”
赵子笙道:“怎可能看错?你的名字列在最上头,看错我的也决计不可能看错你的啦!”
余微抿了下唇,还是一副略微茫然的样子。赵子笙已经揽着他脖颈带着他朝天心楼走了:“走走走,为了庆祝你考中举人,我请你在天心楼好好吃一顿!”
余微下意识拒绝道:“还是不了吧,我……”
赵子笙道:“还是不是兄弟?嗯?是兄弟就来,嘿嘿,其实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余微道:“什么事?”
赵子笙拉着他走到街角,前后看了几眼,觉得没人在关注他们,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不是过段时间我们就得进京赶考了吗……你也知道,我爹总觉得我没长大还是个孩子,之前就说过,要是我考中了要进京赶考,就给我带一群人陪我去考试!老天哪,他当这是送亲呢?”
余微看着他皱着鼻子一副吃了黄连的模样,忍不住“噗”地一笑,道:“你爹是担心你吃亏。”
“别介吧。”赵子笙一脸拒绝,“我要真带那么多人,不就摆明了就是告诉别人‘我很好欺负很有钱快来搞我’?”
余微笑道:“嗯,也有理。”
赵子笙道:“是吧是吧?你也这样觉得吧?”
余微道:“还未恭喜你中举。”
赵子笙得意道:“我是谁呀,肯定能中!所以,一起去呗?”
余微沉吟片刻道:“这事还得同你父亲商量一下……”
赵子笙道:“不是这个,我说的天心楼。赏个脸呗?”
余微道:“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却之不恭了。”
赵子笙嘻嘻笑道:“这才对嘛。走走走,我之前就已经在那里订好了席位,这会儿菜品都齐全,再叫一壶好酒,啊……我已经醉了。”
余微看着赵子笙捂着胸口左右摇晃一脸陶醉,失笑摇头:“行了,走吧。”
赵子笙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同他夸赞一番天心楼的厨子手艺有多好。以及这镇子上不过是天心楼一处分支,真正的天心楼开在京城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厨子手艺定然更为厉害,说得余微也忍不住心生向往。
席间受不住赵子笙的软磨硬泡,余微松了口,说只要他爹同意,他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赵子笙面露欣喜之色,得意洋洋道:“那此次上京,就劳烦余微兄多多关照啦。”
余微道:“你爹还没同意吧?”
赵子笙摆手道:“哪能呀,我爹早就知道你啦。之前我同他说要与同窗一同上京,他板着个脸死活不同意,后来被我烦的不行,就说只要是你陪同,随我怎么闹腾。哈哈哈,这次我可是赚大啦!”
余微这才明白为何赵子笙非要跟他一道,忍不住摇头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同意?”
赵子笙道:“我提要求,你什么时候拒绝过啦?”
余微想了想,发现还真没有,忍不住笑了。
二人约定好上京的时间,便分开了。赵子笙估计是跟以前玩得好的其他朋友嘚瑟去了,余微看着他离开,才转身去了梅花巷。
回到果子村,村民们大多知道他中举的事了,余微想了下,觉得应当是哪位村民正巧在镇子上,再加上赵子笙那个大嘴巴,逢人便吹他的好友余微此次是乡试第一,之前天心楼上菜的伙计都被他念叨得烦了。
当天晚上,老村长大手一挥,在村子里大摆筵席,宴请宾客。说是这样说,其实就是一场全村人的狂欢。
余微中午同赵子笙一道在天心楼吃的有些撑,晚宴上也没吃多少,只看着村里的小孩子们玩闹。
本来还有村民想劝他喝一些酒,老村长以他还未能加冠给婉拒了。
李氏特别高兴,就跟是她自己的儿子中了解元似的,激动得眼眶泛红,将家里的两只老母鸡给杀了熬汤上桌。
李氏站在余微身边,看着他比自己还高了一个头,手都在微微发抖。她道:“以后进京,可别跟在咱村子里一样整天呆在家里,要多走动,多交友,跟别人好好处,千万别惹事,啊。”
余微乖巧低头,让李氏能够摸到他的脑袋:“我知道的李婶。”
李氏又说:“没事就……不要回来了。果子村……果子村留不住你,我们这些老家伙,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可以了,没必要回来,知道吗?”
余微低着头,没说话。
李氏还在那里说话:“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听话,从来不要我们担心你什么。只这一次,你要出远门啦,远到我们以后都再见不到了。你要好好的,找个跟你娘一样好看的千金小姐,然后两个人好好过日子。知道你还好好的,我们就很满意啦。”
李氏还在交代事情,余微却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李氏说了这么多,事无巨细,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就像是在……交代遗言。
余微道:“李婶,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李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一个劲重复道:“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等天又冷了些,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余微才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进京赶考。
李氏揣着一吊铜钱塞给他:“路上缺什么就买,别老想着省钱。”
余微低着头应了。
余微走的时候,全村子的人都挤在东村口,老村长拄着根棍子,颤颤巍巍的,活像是能被一阵风给刮走。他站在余微三步远的地方,抖抖索索地伸手在胸口衣襟掏了两下,掏出个灰扑扑的钱袋子来:“小鱼啊,外头不比家里,这些钱你拿着,也没有多少,应该够你到京城了……”说着他偏头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慈祥道,“到了就给村里写封信,啊。”
余微点头应了。
村民一个个上来告别,几乎每个人都给他塞了东西,有些是干粮,有些是铜板,还有个塞给他一小壶自酿的桃花酒。
余微怀揣着这些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