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卢修之

3、猫与旧地球仪

　　1.
　　猫住在阁楼里。
　　猫有一只旧地球仪。
　　猫住在有着一只旧地球仪的阁楼里。
　　2.
　　从阁楼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两棵树。
　　一棵是桃树，另一棵也是桃树。
　　花期的时候很美，桃红色的花缀满了枝头，风吹过，纷纷扬扬洒下一地花瓣。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这两棵树。
　　而再远一些，可以看到远处的钟楼。

　　钟楼总是比正常的时间慢上十五分钟。
　　每次守钟人把它调到正常的时间，它总会勤勤恳恳地每天走慢一点，然后再慢一点，最后又慢到比正常时间慢上十五分钟。
　　久而久之，守钟人就不再调试钟楼的钟了。
　　而钟楼也一直保持着比正常时间慢上十五分钟的时间。
　　3.
　　这是一个很美的院子。
　　因为有桃树和钟楼。
　　但因为只有桃树和钟楼。
　　它又总是显得很安静。

　　猫每天看着窗外的风景，看桃树花开又花落，看钟的时针慢慢地向前走，看天上的云，看下雨又天晴。
　　猫只有这个阁楼、窗外的风景和他的地球仪。
　　4.
　　窗外的积雪正在消融，窗外的钟楼“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猫趴在窗台柔软的毯子上，阁楼被壁炉里的火烧得暖融融的。
　　猫趴着，旧地球仪在他身边。
　　猫说：“我在这个阁楼里呆了那么久，我每天只能从窗子里看外面的风景，我甚至不知道窗子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旧地球仪在他旁边，没有说话。
　　但是猫趴在毯子上，垂头丧气的。
　　于是旧地球仪转了起来，猫抬头看着他。
　　猫伸手停住了地球仪，猫的爪子正好按在大西洋的一个岛屿上。
　　地球仪说，那是英国，那里有弥漫不散的浓雾，有大本钟，有伦敦眼，有下午的红茶与小点心，有干冽醇厚的苏格兰威士忌，有叼着烟斗、拄着手杖的古怪绅士，也有带着礼帽、撑着阳伞的淑女。
　　猫感兴趣极了，圆圆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地球仪停了一下，说：“也许你可以去英国旅行，在那里可能能找到你想看的风景。”
　　5.
　　窗外的积雪融化了，桃树上的花苞还没有盛开，还没有等窗外的钟楼敲第十二声，猫就背着背包出发了。
　　旧地球仪在阁楼的窗子向外看，看着猫越走越远，再也不见。
　　阁楼里的壁炉是个和蔼的老爷爷，他问，为什么要让猫离开。
　　旧地球仪向窗外看了很久，旧到老壁炉以为他已经睡着，才说：“他会回来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回答老壁炉还是告诉自己。
　　6.
　　当天气转暖，窗外的桃花全部盛开的时候，猫回来了。

　　猫说伦敦的雾并不是终年不散。
　　猫说大本钟比窗外的钟楼要大的多。
　　猫说伦敦眼顶上的风景很美。
　　猫说他喜欢下午茶的小蛋糕。
　　猫说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有些呛人。
　　猫说他给地球仪买了绅士的烟斗和手杖。
　　猫说淑女并不都是撑阳伞戴礼帽。
　　猫说……
　　猫说他所见的与地球仪给他描绘的并不相似。

　　猫说他要继续旅行。

　　于是还没有欣赏过一季花开，猫就又上路了。
　　7.
　　今年春天的桃花开得很艳，颜色浓郁得像是要从单薄的花瓣上滴下来，脆弱的花瓣没办法承担这么艳丽的色彩，颤颤巍巍地从枝头落下。
　　往年猫都会折下几枝桃花，插在花瓶里精心打理，好让它能保存得长久一些。但是今年，地球仪只能默默看着花瓣从枝头落下，落入泥土中，又被后来的花瓣覆盖掩埋。

　　这么好的春色，如果没人欣赏就毫无意义。
　　当最后一朵桃花落下，春天也就过去了。
　　春天过去，猫回来了。
　　8.
　　猫去了春天的中国踏青。
　　长安的石板街，洛阳的牡丹，开封的水，杭州的柳，在春天的濛濛的细雨中更添了一分姿色。
　　这座古城千百年不改古味，美亦美得古色古香。
　　猫踏过湿漉漉的石头街道，在一丛丛的油纸伞的间隙中，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混着泥土味道的空气。
　　几千年的悠悠光阴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沉甸甸蕴含在这泥土味道的空气中。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都藏着诗，安静地唱着无人听见的歌。
　　阳光洒在石阶上，也洒在猫棕黄色的皮毛上，猫眯起了眼睛，感受来自几千年前的风。

　　后来猫在阁楼的窗子边晒着太阳跟地球仪说起这段经历。
　　猫给地球仪带回了一个司南，铜质的司南显得有些黯淡。
　　司南被摆放在地球仪旁边，和地球仪一起听着猫讲故事。
　　猫眯起眼睛，他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而且也非常着急要继续去下一个国家，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在他不在阁楼的这一个春天，地球仪的身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司南的勺子开始漫无目的地转动，地球仪一动不动地呆在窗边。
　　窗边早已看不见猫的影子。
　　司南和地球仪都是给人指示方向的物件，但地球仪却私心能够以另一个身份呆着猫的身边。
　　但旧地球仪只是地球仪，如果失去了指示方向的功能，就只能变成一个普通的蒙着薄灰的圆球。
　　9.
　　初夏的日光很柔和，懒洋洋的，让人恍惚春天还没过，伴着拂过面颊的轻风，惬意又快活。但很快，太阳就显现出它霸道的模样。
　　人们换上轻薄的夏衫，踏过蒸腾着热气的柏油地面，步履匆匆走进态度强势的盛夏，猫身着一身不当季的冬装回来了。
　　猫脱下厚重的棉衣，深深吸了一口阁楼清凉的空气，才像卸下什么重负似的顺畅地喵了一声。

　　猫这趟去了澳大利亚。
　　猫说，他去的时候是夏季，却是南半球的冬天，刚一踏上澳洲的土地，他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猫发散思维：“不知道圣诞节的时候，那里的圣诞老人是不是穿着短袖发放礼物？”
　　猫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圆圆的猫眼眯起，胡须随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上下耸动。
　　于是地球仪也笑起来。

　　猫说起悉尼的风，墨尔本的雨。
　　怀念憨态可掬的考拉，惋惜没有见到的袋鼠。
　　说到兴致处，还不自觉开始指手画脚，地球仪跟着笑，但却不发出声音。

　　地球仪看向窗外，桃树的花早已落尽，叶片褪去嫩绿，变得苍翠深沉起来，阳光打在叶子上，那翠色折射出耀眼的光。
　　这太过热烈的夏日，给不了猫想要的冬天。
　　10.
　　再过灼人的夏日也会过去，下过一层雨，依依不舍的暑气被凉意驱散，秋便来了。
　　再次旅途归来的猫跟地球仪讲起他夏日的最后一场旅程。
　　德国将严谨与激情巧妙糅合，庄重严肃的哥特式建筑与轻快明朗的巴洛克建筑在这片土地上共存，这里的人们严谨得一丝不苟，需要感情表达的时候却也淋漓尽致。
　　猫与一只德国老鼠分享了一盘慕尼黑烤肉，欣赏了一场爱乐乐团的音乐会，在雨中踢了一场酣畅的足球，在无风的夏夜喝完了一瓶冰啤酒。

　　“真是只有趣的老鼠。”猫这样下定义。
　　地球仪不作声，在猫又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在阁楼的窗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11.
　　初秋，阳光变得软绵绵的，透过阁楼的窗子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桃树上的桃子已经成熟，被这九月的阳光浸润得饱满红润，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小镇里的居民都跑来采摘桃子，地球仪请求他们帮忙摘下一个放在窗边。
　　成熟的桃子气味浓郁，光是闻着就已勾人，猫却没吃上一个就离开了。

　　这个秋天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雨，豆大的雨点打在阁楼的窗子上，震得玻璃都开始剧烈颤动。
　　地球仪看着暴雨，一天天变得沉默。
　　他凝视着摆在窗边的桃子，眼神放空没有焦距。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猫离开的时间，但直到那只桃子萎蔫干瘪，散发的清香变成恶臭，不得不被丢弃，猫还没回来。
　　摘下的桃子放久了不吃，是会坏掉的。
　　而别的一些东西，久不得到回应，也是会坏的。
　　12.
　　猫这时正在美国公路上驾车飞驰。
　　他搭上了一辆顺风车，顺着公路穿过整个美国。
　　他们走过崎岖的山间小道，踏过荒凉的黄土，逛过风景秀美的景观路。
　　破败的老爷车，一路吱吱呀呀，却带来了一种别样的感受。
　　他们的老爷车在一条荒废的公路故障，前后都是扬起的黄土，年轻人们索性在这不见来人的荒郊野岭搭起了帐篷。
　　到了第三天，饮用水和干粮都快用尽，才遇上了出门旅游的一家人。
　　修理好老爷车，他们又吱吱呀呀地上路。
　　猫半立起身子，两只爪子搭在前面的座椅上，像是西部牛仔那样豪放地高歌。

　　回到阁楼，猫跟地球仪说起这段经历，地球仪安静听着。
　　今天的地球仪太过安静了，可是猫却没有察觉，他的小胡须一耸一耸，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他的故事。
　　13.
　　猫踏过香榭丽舍的梧桐落叶，听落叶的嘎吱作响，他对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似的，来来回回在厚厚的叶堆上走了几趟，又被抖得吱吱直笑。
　　猫顺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咖啡香来到一家咖啡馆，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份提拉米苏，刚尝了一口浓厚的咖啡酒味便充斥了喉咙，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家咖啡店在教堂旁边，从猫的角度，可以看见教堂面前空地上的一群鸽子。此时已是傍晚，咖啡店亮起昏黄的灯。流浪歌手在路边拉起小提琴，当轻柔的音乐响起，鸽子被惊动，展开双翅飞向靛蓝的天空。
　　有风吹过，温柔地掠起行人的衣角，猫觉得自己的毛发也被风抚弄得温柔轻软，猫突然很想让旧地球仪也看看眼前的场景。
　　这念头只是稍纵即逝，忽一闪现，便再也捕捉不到。吃完了一整个提拉米苏的猫摸摸肚皮，决定再点一个甜甜圈。
　　14.
　　寒意先声夺人，提前预告着冬天的到来，猫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回到阁楼。
　　阁楼里亮着温暖的灯光，这灯光唤醒了猫脑海里的某些记忆，猫想起蓝色天空上飞过的模糊白色影子。
　　猫想对旧地球仪说些什么，但那话哽在喉咙里没有出口，他愣怔了一下，很快调整过来。
　　他对地球仪描述起法国的斑斓画卷，讲巴黎是一个如何如何能满足你对浪漫的所有想象的梦幻城市。
　　说起浓郁的咖啡香气，说起淡雅的香水味道，说起音乐和白鸽，然后他在最后不经意说了一声，真希望再吃一次甜品店的提拉米苏。
　　猫低下头，不去看地球仪，随后他又像是在生气为什么自己如此不自在，赌气地抬起头。
　　地球仪安静地看着他，猫像是触电一样又飞快地低下头。
　　阁楼里安静了很久，然后猫说，他要继续旅行。
　　15.
　　一个月后猫回来了，他欢快地跟地球仪打招呼，就好像一个月前那场尴尬的对话不存在一样。
　　猫去了意大利。
　　猫说意大利面油腻而厚重。他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似乎真心实意为这难吃的食物感到恶心。
　　“除了吃的呢，”地球仪问，“有没有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猫歪着头想了想，说起意大利人的天生多情，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不减分毫，眼睛带着钩子，话语似乎抹了蜜。
　　猫短促地叫了一声，这趟旅途他确实遇上一个奇怪的人。
　　说人也不大准确，因为那是一只猫。
　　一只公猫。
　　一只带着帽子，穿着靴子的公猫。

　　猫打从到达意大利便被公猫缠上了。
　　公猫带着猫去参观自有风情的当地建筑，寻找隐藏的美食小店。
　　还有就是每日不变的玫瑰，也不知道这样寒冷的天气，玫瑰是怎样保存。
　　到了猫要回家的那天，公猫还依依不舍。
　　他把帽子戴在猫的头上，隔着帽子给了一个轻柔的吻，然后用温柔而忧郁的眼睛看着猫离开。

　　地球仪突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因为是公猫所以不行吗？”
　　“什么？”猫没反应过来。
　　地球仪又一字一句地重复：“因为是公的所以不行吗？”
　　猫皱了皱鼻子：“也并不是。”
　　并不是因为是公猫所以不行，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答应。
　　也许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个人，所以不可以。
　　于是他说：“因为不喜欢。”
　　因为不是喜欢的人所以不行。
　　地球仪隐藏在阴影里，不作声了。
　　温柔而忧郁，像是送猫离开那天公猫的样子。
　　16.
　　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雪，这是今年的初雪。
　　今年院子里的春夏秋冬，猫全部错过了。
　　老壁炉里的火燃烧着，窗子里是暖的，窗外是冷的。
　　地球仪呆在窗子里向外面看。
　　寒意似乎能透过薄薄的玻璃传过来，光是看着都能让人直打哆嗦，而地球仪就这样安静看着。

　　猫此时正在俄罗斯滑雪。猫穿着全套的滑雪设备，从最高的雪山滑下。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眼神却发光，快活地大笑起来。
　　猫的脑子好像金鱼，不想去思考的事情很快就会抛到脑后，更有趣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
　　滑雪过后还有一场精彩的花滑比赛，满当的行程是逃避选择的最好办法。
　　17.
　　第二年的春天，猫去了日本。
　　猫从南到北，从冲绳到北海道，一路观赏沿途的樱花。
　　与桃花不同，樱花开得更为张扬，绯红如血，洁白如雪，无论是枝垂樱还是吉野樱，都各有各的风情。
　　各种樱花花期不同，让游人在春天各时都能欣赏到它们的风采。但猫却不愿错过任何一种颜色，于是他稍微停留得久了一些，从早春一直呆到晚春。

　　猫还去参观了日本的古寺，京都古韵犹存，是静心养性的好去处。猫记得古寺里的悠悠钟声，记得通向古寺的幽暗小道，记得古寺门前台阶上柔软青苔的触感。
　　每一座寺庙看上去大同小异，却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观感。

　　东京却不比京都，它热闹得恍惚另一个世界。猫泡过了温泉，品尝过日式料理，甚至偷偷去参观了红灯区，却又被热情奔放的人们吓了出来。
　　这与地球仪讲的一点都不一样。猫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地球仪这个名字一想起来，猫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不是太疼，就像是有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在心里磨来磨去，硌得猫有些喘不过气。

　　猫泡完温泉，窝在长廊的垫子上，一旁居酒屋的老板娘为他温了一碗酒。
　　清酒不烈，香气却醇，光是闻着，猫就有了三分醉意。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很好，没有讨人厌的云遮遮掩掩，月光洒满了整个庭院。
　　日式庭院笼上月光，越发绰约美丽。
　　猫突然迷迷糊糊地想，地球仪现在在做什么呢。
　　咯噔，心里头的小石子又开始不安分地打转，猫的醉意被惊跑了。
　　猫看着碗里的酒，清澈澄净得能映出他的脸。
　　猫婉言谢绝居酒屋老板娘的好意，默默地在垫子上圈成一个球。
　　18.
　　猫第一次没有在旅行后回到阁楼，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地球仪。
　　信里写了樱花，写了古寺，写了温泉，写了和果子，但他没有写他曾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想起地球仪。
　　19.
　　地球仪呆在阁楼，旁边放着猫的信。猫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窗外的桃花又一次盛开，但再美敌不过时间，它总会很快凋谢。
　　桃花却颜色不减分毫，它在等待那个懂得欣赏它的人，满树桃红便为此存在。
　　春天过去，夏天就来了。
　　红花褪去，绿叶苍翠得咄咄逼人。
　　但就算今年的花期过去，这树在，花便还在。
　　总有那么一年，会有人重新回到树下赏花。
　　20.
　　猫在夏天的尾巴回来了。
　　猫什么也不说，闷在毯子上一动不动。
　　猫不说，地球仪便不问。
　　他呆着猫旁边，安静地陪着他。
　　21.
　　猫在阁楼里度过了一整个秋天。
　　到了冬天，外面开始飘起小雪，安静了一个季节的猫终于说话了。
　　“我看过荷兰的郁金香，看过风车，看过流水，我看过多少美丽的景色……”猫的声音低下去。
　　地球仪没有心，他空心球体的中间却有一个地方在砰砰作响，他莫名觉得这会是很重要的话。
　　“可是那里都没有你。”
　　22.
　　猫将地球仪放进背包，背包的拉链没拉，地球仪从拉链的间隙里露出来。
　　地球仪身上的薄灰早就被人用润湿的软布轻柔拭去，有些发旧的外壳干净得一尘不染。
　　背包鼓鼓囊囊，猫要重新上路，这又是一场新的旅途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