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得意忘言时,咫尺玄门 ...

  •   汤用彤讲玄学,并不先提“三玄”,而是从《人物志》开始说起。

      刘劭生活在汉魏之间,他所写的《人物志》,总结了事业单位选用人才的一般标准,即根据各人不同的才能与禀性,讨论其适合担任的政府职位。

      汉末的察举制度被世家大族操纵,门阀垄断了人才进用通道;读书人想做官,又先得博得美名,由此不难想见他们会采取种种虚伪矫饰的手段。两个因素相叠加,导致的结果是政府用非其人。渐渐地,统治者对于名教选拔人才的制度产生了怀疑,学者亦力图从经典中寻找解决之道,刘劭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本意是为政府服务的工具书《人物志》,为什么会被认为是开启魏晋玄学的重要铺垫呢?

      ·从人事到玄远——老庄复兴的必然

      儒家有“正名”之说,“综核名实”是法家之学。刘劭写作《人物志》的目的,是减少名实相背的问题,既符合儒家的宗旨,也适应了曹魏统治者喜用法术的需求。但通篇看下来,其实他已不自觉地将道家思想融入其中。

      他说,如果两位贤才之间未分高下,则以能谦让者为佳。谦让,自是儒家欣赏的品质,但刘劭对此的解释却是君子可以退为进、以屈为伸,因卑弱自持而反居其上,并由此扭转劣势,转祸为福,这就明显有道家的痕迹了。

      果然,数行之后,刘劭即引用《道德经》原文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其对老氏思想的看重可见一斑。

      “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玄学为研究此“三玄”的学说,南朝以后还兼指佛学。

      从东汉末年到魏朝正始年间,为了解决政治难题而开始关注老子学说的不只刘劭一人。如前文所提,名教过去选用人才的手段已招致非议,然而名教若被嗤为虚伪,自然率真要从何处寻找?曹操的名法之治若失于严苛,清静无为又是谁的主张?答案似乎十分明了。

      老子。

      在儒术确立独尊地位的数百年后,因其自身异化为使人侧目的统治工具,老庄之学的复兴成为了必然。而探讨道家与儒家、自然与名教的关系,自是玄学最关心的题目。

      早期的玄学代表人物何晏(曹操养子)与王弼,并不至于鄙薄名教。作为在朝的玄学家,他们试图将名教与自然、儒家和道家的学说统一起来,实际上为当时问题百出的社会制度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撑,也指明了改进的方向——

      要建立合乎自然的名教。

      综上,魏晋士大夫之由儒入道,从名教与自然的绝然分野到打通一道玄门,起初应是为了满足政治上的需求。不过有人关心这种思想的实际应用,就有人偏好其理论价值。司马氏掌权之后,曹氏旧臣人人自危,不敢再讨论现实问题,只能在言谈间脱离人事,遂将此学说愈往玄远的方向推进。这既是环境所迫,也符合学术发展的内在规律。

      “谈论既久,由具体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学问演进之必然趋势。”(汤用彤)

      ·从“正名”到“无名”——名实之辨的深入

      从汉代品鉴人物时的琐碎评议,到总结成一本系统化的理论专著《人物志》,这是学问演进的第一阶段,不难理解。但人力资源管理学专著《人物志》,又为什么具有进一步升级到玄理层面的潜力呢?

      ~人性复杂说

      所谓大权似奸而有功,大智似愚而内明,“才性”的问题被讨论得越多,学者越发现,原来辨别品性的方法,难以尽善尽美地说清道明。要看透表象下的实质,绝不能依赖书中给出死板标准,而必须凭借圣人的灵活直觉。那过程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重视“言”与“意”的区别,遂成为流行的论调,并将在之后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盖人物伪似者多,辨别极难。……圣人识鉴要在瞻外形而得其神理,视之而会于无形,听之而会于无音,然后评量人物,百无一失……可以意会,不能言宣。(汤用彤)

      ~名实矛盾说

      要综核名实、使官员名副其实,就不能不弄清楚“名”与“实”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实”为本,“名”为末。“实”不必有“名”,“名”不能穷尽所有的“实”。名不尽实,犹言不尽意,由此再度引出“言意之辨”。

      名家原理,在乎辨名形。然形名之检,以形为本,名由于形,而形不待名,言起于理,而理不俟言。(汤用彤)

      ~人君无名说

      对人臣名实问题的探讨,又使人将目光投向了凌驾其上的人君之位。人君为何名、有何实呢?不,人君不在此评价体系之中。君德配天,上应天道,自与人臣之器用殊途。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理想的人君具备中庸至德,犹如无名无形的“道”,它能观照全体而无所偏失,通过选才任能,实现垂拱而治;人臣才是有名有形的“器”,他们各守其分,维护名教之治。至此,本介于儒家与法家之间的名实之辩,终于开始进入了道家领域。

      “魏晋名家之用,本为品评人物,然辨名实之理,则引起言不尽意之说,而归宗于无名无形。夫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汤用彤)

      ·从“言不尽意”到“得意忘言”——阅读理解的创新

      对“言意之辨”的认识,最有趣的影响,是引发了阅读理解上的创新。

      “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王弼)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语言像是一座造桥,它能帮你通达到“意”的彼岸。可有时这桥建得颇为力不从心。它只造了一半,只能让你模模糊糊地眺望对岸。你要想看个清楚,就得自己跳过去。如果你胶泥于一字一句的本义,而无法做思维上的跳跃,你就永远只能站在断桥的尽头,不能把握语言背后的精神实质。

      换言之,若你自以为能把握精神实质,那你怎么解释文字都行。

      魏晋人正是掌握了这一强大的思想工具,才开始天才地解读《论语》的。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汉人孔安国在此作注曰:“虽曰君子,犹未能备也。”他说孔子的意思是君子也不都是完美的。这样的注疏显得十分循规蹈矩。

      王弼却说,这是“假君子以甚小人之辞。君子无不仁也。”

      他认为孔子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其本意并不是真的说君子有“不仁”,而只是为了反衬小人的“无仁”——“君子不仁”和“小人仁”都是不可能事件,就算我同时把他们的可能性放大,使“君子不仁”成为小概率事件,“小人仁”依然还是不可能。“小人仁”的可能性,比“君子不仁”的可能性还小。

      这样解释有点绕,另举一个例子就很明白了:

      地球上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

      (君子不仁小人也不可能仁。)

      对儒教经典进行玄学化的解读,不只能疏通儒教经典中固有的滞塞文句,还可以将儒道经籍中的抵牾之处化于无形。

      如何操作呢?简单,第一步,就是否认这些文字的字面意义,强调它们所表达的并不是先哲的“本意”。哪怕激烈如《庄子》中对孔丘的贬斥,西晋的郭象为其作注时,也能硬拗说庄子与孔门不相违背,只要“忘言得意”,就能体会到庄子并不是真的想要诋毁孔子的本心。

      第二步,请继续往下看。

      ·从言意之辨到体用之别——思维方式的突破

      从“言”与“意”的辨析中,人们发现了一种矛盾关系。语言是枝叶、是形式、是工具,意义是根基、是本质、是目的。它们既相互依存,又有一定程度的分离,有时候需要深挖一层,才能发现它们内在的统一。

      这世间很多事物不都是如此么?

      道家推崇自然,主张无为。儒家看重人伦,欲建礼制。这两套政治主张有根本上的冲突。但若把对言意之辨的理解,迁移到儒道学说的调和上,将“儒”与“道”也视作末与本、用与体、工具与目的的关系,则使儒道兼容似乎也并不困难。

      首先,道家的圣人将世间万象视作一种整体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包含了万有,但又不等同于任何一种实实在在的“有”,所以名之曰“无”。“无”的运行有其绝对规律,“万有”无不在其支配之下。这样的见解虽高,但似乎不能直接用来解决具体的问题。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我们还是不得不把目光下放,去审视“万有”,并承认名教不失为一种治国安民的可行之法。何况名教建立的那套规则,或许正是包含在天理运行之中,是宇宙演化的必然,而非为人意志左右的“妄然”呢?

      其次,孔子曾说“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见儒家并不否认自然的运行有其必然之理,只是对之不加议论。孔子立言,乃是搁置了玄远,卷起袖子去处理近前的问题。既如此,儒道当然就可以是“一体”的了,不过一在下,一在上而已。

      “圣人(指孔子)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世说新语》

      总之,如果毁弃名教而放任自然,彻底地反儒尊道,便是有体无用,蔽于天而不知人;若你站在名教的立场上反对自然之道,就是不知孔子本有“体无”的高见,是舍本逐末,蔽于人而不知天。

      ·从得意忘言,到得意忘形——学术风格的流变

      这种“得意忘言”的思路,不只应用在了政治领域,还影响到了学术(南学VS北学)、艺术(写意VS写实)、相术(五官VS神韵)等方方面面。

      汉朝儒学以训诂为主,也就是考证经籍中每字每句的意义。经魏晋玄学的思想解放之后,沉闷枯燥的学界开始流淌自由活泼的空气,继承这种学风的南朝读士人,即表现出偏重义解而不执着于字句的特点。北朝学风则仍与汉时相类。

      南学的清通简要,对比北学的渊博深芜,使人联想到佛教有顿悟与渐修的分流,宋明理学有陆九渊与朱熹的分流。一者不拘一格,直达彼岸但少了一些原则或根基,如得意忘言,如见性成佛,如“吾心即是宇宙”;一者则是渊综广博,踏实但缺乏理论高度,如钻研字义,如念经拜佛,如向外穷究一事一物之理。两者各有其优点,但若过于偏执的话,也各有各的魔性。

      回到之前遇水填桥的比喻,前者鼓励人跟着感觉走,瞎跳碰运气;后者弯腰捡石头,欲发挥累土至山的精神铺出一条路。其实选择不同的路径向下探索,未必能殊途同归地契会真理,但至少可在沿途收获更多元的风景。

      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身上显然缺少谨饬的汉学之风,但这不妨碍他做诗人。《晋书·阮籍传》曰“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则是这种学术思想在文人生活态度上的体现。何必那么严肃?对有些人来说,精神上与自然合一的东西,比落在故纸中的陈墨、或外界强加的社会规范重要得多。在死板与变通之间,严谨与活泼之间,魏晋名士大抵选择了后者。不过具有这两种对立风格的头脑和心灵想来都古已有之,并非始于魏晋,也不止于今朝。

      ·从古到今——国民性格的养成

      中国古话中有很多看似表面矛盾的句子。如“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何之谓?隐于林者,还在看重隐居的形式,境界较为低下。而隐于市者,虽处喧嚣之中,但心不为所扰,此为得隐逸之“意”,道行自然更高。

      往近了说,你大概记得《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教张无忌“忘记”剑法的桥段。若太过执着于一招一式的规范,则太极剑也不过普通的剑谱,发挥不出变化万端的威力。这是把目光局限于形式的危险。

      这样的思维方式显得极为聪明,但这样的“聪明”当然也有坏处。试想一下,中国人看到现代社会的明文规定时,是不是总是能迅速领会到法规的“言外之意”,以不违背其内涵为底线,而不想老老实实地遵循每一道字面上的规程呢?

      美国规定,买酒需出示身份证明,国人立刻就领会到——我懂嘛,就是未成年人不准买酒的意思,你看我这满脸沧桑,还有必要用护照来证明自己的年龄吗?又比如,红灯亮时不能过马路——我知道,这规定是防止我被车撞,然而现在不是没车吗?我当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已经得“意”而忘“言”了。

      是啊,玄学精神的流传,不必赖于书本。后世国人也许大多未曾读过半本玄学著作,但忽视明文和相信变通的思路却无人无之,这大概就叫做文化基因。

      本文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唐长孺)、《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魏晋玄学史》(余敦康)的读后感,但愿你能从我蹩脚的语言叙述中,剔除我错解的部分,领会到大师的真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