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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为师为友,终吾平生 ...

  •   饱食惹人发困,又奔行了好几日。昏黄的烛光下,江岁白盯着沈问那本“天书”,肩颈渐渐塌下,终于不堪困意,伏在书案上沉入深梦。

      烛火快燃尽了,火苗倏忽摇摆几下,渐渐微弱。柔和的月光透了窗,合着灯烛那一点幽微的明亮,铺洒在江岁白身上。

      不知是谁更温和些,唤起了他模糊的意识,江岁白动动脑袋,眼皮半抬,看见幽光中,伞边一道杏黄色的身影。

      “……傻徒弟,师父教的都忘了。”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杏色的人影慢慢走近,温柔的男声极缥缈地响在他耳畔。那人停在书桌对侧,伸出手,却被江岁白周身什么东西阻隔,终未能触及他的发丝。

      他脸上似乎泛起微微的苦笑,“只能走到这儿了……”

      烛光又摇曳几下,彻底熄了。

      江岁白合上眼皮,月洒清辉,投窗牗图案于伞面,室中空无一人。

      ——真是美梦啊。
      ……………………………………………………………………………………………………
      江岁白晃晃脑袋,依稀记得曾做过美梦,却实在记不起内容,蒙眬的视线又投向“天书”。混沌之间,忽的灵机一闪,迅速抓纸笔,画出一幅穴位图,将其叠在书页下面。

      “天突,云门,然后是神藏,灵墟玉堂……”他一一比对,将重排的顺序誊抄下来。
      ……

      “吾徒岁白,一别卅年,启此残书,甚以为慰。”

      “若吾所料,世殊时异,尔当惶惶不辨身处,自若樵柯烂尽,满目怆然。俄而洗雪逋负,遍探旧敌以觅吾。”

      “吾愧受之。”

      “弱冠有余,踌躇满志。始逢狱中,自诩满腹医理,夸口必愈之。然十余年间,碌碌无为,偶得杂法,竟累尔须发皆白。”

      “吾愧短之。”

      “自旧阁主亡,江湖势动,风谲云诡,尔疾每旬愈下,吾欲同携脱身而不得,常思及此,未尝不黯然长吁。”

      “吾愧拙之。”

      “然暮去朝来,心种连枝,红豆暗结,幸尔率真无邪,不察此秽。吾得藏隐掩秘以成事,争一线天机。”

      “吾愧之,深愧之。”

      “今尔必恶吾,惜岁值鼎盛,尚许啸傲风月,抑醉卧山林,从心所欲,吾亦喜。”

      “幸为师为友,终吾平生,善。”

      【沈问绝笔】
      ……

      江岁白将他喜欢的那两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脑中只剩下这几句,便抄起誊写的信稿和原本一起丢进烧火盆里。

      秦川今日北风和缓,飘降些小雪,算得上难得的好天气。江岁白看那书稿都烧尽了,才执伞出门,一见下雪,喜不自胜,理直气壮地撑开修好的伞,施施然离开山门。

      伞沿压得很低,将他上半边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就这么不辨方向地走了半晌,竟也慢悠悠晃到了映雪湖。

      江岁白一路走来,不知怎的,总觉周身多了些道不明的熟悉气息。他盯着晕黄色的伞面,暗想。

      ——定是这伞修得天衣无缝,让我以为师父也跟着伞一块儿回来了。

      他又摇摇头。

      ——想什么呢,师父就没走过。

      ——这伞是师父,雪是师父,待会他要去捞的骨头,也是师父。

      他走近冰冻的湖边,脱着衣服,又犯了难。

      伞放在岸上,要是被人捡走怎么办?

      “喂。”

      江岁白刚解了束带,长衣半披,闻声眺望,看见湖对面有个黑影,不无懊恼:“你跑来这儿,棺材做好了吗?”

      黑衣男人步法奇诡,不知怎地几步跨越湖面,在他面前站定,依然是半死不活的语气:“你用的时候自然会有。”

      江岁白莫名其妙,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明显扯了个谎言,说话的时候脸上肌肉抽动:“钱没给够,我来找你要钱。”

      江岁白披好外衣,眯起眼睛看他:“你是不是认得我师父。”

      男人沉默半晌,似乎在做艰难的权衡,脸色扭曲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凉冰冰的语气:“认得。”

      “那你应当知道我师父叫什么,他徒弟我又叫什么。”

      “沈问,壬辰年辛亥月戊戌日己未时生,壬戌年庚寅月丙午日戊申时卒,年三十。江岁白,乙酉年乙巳月甲辰日戊子时生,壬……”男人盯着虚空一点,死气沉沉念念有词,忽地一卡壳,硬生生转了音调,“任前江月阁阁主。”

      江岁白又疑:“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跟你师父有旧交。”他的脸不明显地抽动一下。

      “好吧……”江岁白懒得再计较,“给我看着伞,我下去一趟。”

      “哦。”男人拿起伞,寻了块平地坐下。打量几眼,神色里有些茫然,茫然中还透了一点点欣慰,轻声道,“修得不错。”

      江岁白真气狂纵,挥拳猛力凿冰,嘈杂声盖过男人的感叹。他无知无觉专心破冰,不一会儿捅了个大洞。

      他跳进其中,又朝黑衣男人叮嘱一遍:“在我上来之前,不许走。”

      “知道了。”男人犹豫着站起身,又坐下。

      伞柄在他手中轻颤,剑音嗡鸣。
      ………………………………………………………………………………………………

      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江岁白潜下一半,热血上涌的脑子在漆黑寒水中降了温,左思右想,总觉得那男人处处透着怪异,不像师父的朋友,更不像个普通开棺材店的手艺人。

      ——可他却对我二人了如指掌。

      ——不行!

      江岁白揪了关键所在,打定要问个明白,忙回身上游,原路返回。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方才凿破的冰面便又连上一层薄薄冰碴,他顶开脆冰,举目四望。

      岸上只剩了他的衣服!

      他咬牙切齿蹿出水面,只拎走那件霜白外衣,腰带也不束,就这么赤着脚飞奔。内息磅礴,踏雪无痕,不出半里,远远望见提伞慢行的那黑衣人。

      “还我伞来!”

      江岁白身形极快,欺身上前欲夺走男人手里收束的伞,男人似无防备,身形幽影般一晃,却不知怎地躲过了他的冲撞。

      而他反应迅捷,即刻扭身反手抢伞,虽未能拽动紧握在男人手里的伞身,却抽出了隐于伞柄的细剑。

      男人见被抢走了剑,脸色微变,将伞身拢在怀中,止步喝到:“沈问!”

      江岁白手中的细剑一颤,剑意散尽,被他内功所凝上的霜气亦消,剑脱了手,飞梭似的窜进伞柄。

      江岁白两手空空,目眦欲裂:“你到底跟我师父什么关系!”

      “我拿他的三十年阳寿给了你!”男人不堪其扰地将伞扔在地上,割开手腕,却未见血,其中逸出团团黑气,游入伞中。

      “沈问,你自己出来说!”

      男人捂着手腕,伤口并未愈合,黑气仍不时飘散,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瘪下去,面无表情地骂道:“糟蹋了我一副好皮,回头又会被老白唠叨——看在你追上来的份上,我告诉你,江岁白,要是不想你师父魂飞魄散,就少他娘天天惦记着去湖底找尸骨……”

      他的声音亦随着皮囊塌陷,渐渐变得微弱,终于消了音迹。

      像衣服一样的人皮,软软曳地,不一会儿融进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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