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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霜雪满头,性命相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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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上门,鄙派招待不周,还请见谅。”门外一老声道,“可方便开门?”
江岁白走出屏风,将门展开半扇:“我也算是太白子弟,外边风大,借一室作画总无妨罢。”
“你是……”门外站着个身板挺直的老人,精神矍铄,盯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手渐渐颤抖起来,“师弟!”
江岁白多看他两眼,脑中并未多出什么熟悉的故人记忆,没答话。
“师弟,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头发怎么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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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你头发怎么回事?”
江岁白拉着沈问兴冲冲往书房跑,他眼前已然浮现出师父撑着新伞的模样,迫不及待地想执画笔泼墨,半路却碰上军师,不得不止住脚步。
——好吧,这也是师父教他的,人前要保持阁主的仪态。
“军师有何事?”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近半?”军师挥手招来下人,取了面铜镜来。
镜中少年长发高束,利落英朗,额际有帘发垂坠,散于鬓侧。
明明是飒爽少年郎,发根处却结寒霜。
尤似冰雪封了春山脚,凝冻生机千万。
镜中,少年发上多了一只手。
“军师不必忧心,阁主的病我心中有数,这不过是正常药效。”
江岁白回过神来,朝军师摆摆手:“没什么大事,走吧。”
……
“徒弟,你信不信我?”阖上门,沈问没再动,垂手拢袖站在门边上,敛眉看着竹笼中的药材。
“我要是不信你,早杀了。”江岁白摸摸自己头顶,自顾自铺开画具,一边回忆万雪窟的景色,一边想当时师父露出的那个表情。
——原来不是嫌救他弄坏了伞,而是因为这个。
他又高兴起来:“师父说什么我都信!”
“你的经脉逆行之症,之所以一直未能好……”沈问斟酌言辞,“可能是因为不够冷。”
“这次好的这样快,是因为窜行真气起的内火,被体外的冰雪所消解。白发,便是血脉温度骤降的副效。”
“你被我掘出来时,周身裹满融冻的冰。冰有三寸厚,若不凿碎,便无气可运,寒胜阳熄,血脉凝滞……”
江岁白点了一滴朱红的落日,少觉不满,又寻了另一张纸重画,略过沈问大段的医经气理,没心没肺地问了一句:“师父来看看这画如何?”
沈问叹了口气,收拾药篓走过来:“为师学艺不精,不知你下次还会不会再发病。”
“这有什么,下次我埋到雪里,你再将我掘出来便是,我还少受些罪。”他吹吹墨迹,将新作的一幅摆正,“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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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师弟有何奇遇,如今容颜不衰,想来当年的癫症也早治好了吧。”老人健步走进门,给二人倒了茶,“若不是见你表情几与少年时无异,我甚至要将你当做你的子嗣了。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你那位天香小师父的心意,可是如此?”
江岁白重新打量他:“你知道我师父?”
老人捧着茶,水雾在他面前悠悠浮动:“江月阁散后不久,他师姐送来一卷医稿,记述了太白心法修炼中,一类罕见的经脉逆行之症,其中细细讲解了缓解和治愈之法,又对剑招运气提出相应几项修改。因为门中并无弟子患过此症,前半卷便束之高阁,只后半卷派了用场。”
江岁白心头一动,懒得澄清他口中所谓“癫症”,忙问:“那书卷现在还在吗?”
老人放下茶杯,面露愧色:“说来惭愧,原本一直放在藏书阁中,不知是何原因,过了几月,竟有多处墨迹淡了颜色。现下存留的,只有早先誊抄的副本还算完整。”
“带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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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药好苦。”江岁白把药碗往桌上一拍,浓黑的汤汁溅出半碗,染湿了桌旁一叠医经,“下次发作我就钻进雪里,师父,能不能撤了这些黑不拉几的玩意儿。”
沈问心疼他那一摞手稿,赶忙过来救场,收走了仔细一翻,看那药液与墨汁彻底混作一团,深深叹了口气:“徒弟啊——”
即使江岁白已经习惯师父时不时像老头子一样叹气,这次还是稍微意识到了点罪恶感,觉得应该找些机会补救。他又将那摞纸从沈问手里夺过:“无非是记我每天练功,反正我天天随你摆弄,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沈问摇头:“他人心血,不可随意辜负,即使我是你师父,也会觉得伤心。”
江岁白低头盯那摞稿子,听见“伤心”二字,安静下来。
——他不喜欢从师父口中听见这词。
沈问盯着他低垂的半白色马尾,又担心是不是说的过了,缓和神色,话音一转,轻笑出声,难得坏心眼道:“这摞稿,记得是你近一个月喝药后真气的变化,若是丢了,还要烦请徒弟再喝一个月。”
江岁白听见笑声才肯抬头,却不曾想又入狼窝。只拿着那摞湿哒哒的手稿,在笑吟吟的师父面前瞠目结舌,第一次感受到了年龄差异带来的深深恶意。
三天后。
江岁白摔碎药碗,拿了一摞纸狂笑着跑出房门,朝药垆飞奔:“师父,师父,我不喝了!用不着了!”
沈问开门,江岁白正撞进他怀里,沾了满面药香,他揉揉鼻子,举起手中书稿:“师父,看!”
那正是令他多喝了三天汤药的罪魁祸首,此时字字分明,看不出半分曾被汤药浸染的模样。
“在我那里放这几天,药汁干了,连颜色都褪了!”
沈问也一时称奇,回想汤中熬煎的十几味药材,心中排查几遍,隐约有了头绪,收起书稿,摸摸徒弟的头:“多亏你细心。”
“那师父,这药我不用再喝了吧。”
“是啊。”
江岁白心头一喜。
“该换下一种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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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拿回去看。”江岁白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喉咙沙哑。
“这……”老人捋捋胡子,稍有些犹豫,“……罢了,残缺的原本放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给了你,算是物归原主。”
江岁白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起来放在怀中,头也不回地往原先那屋子走。
画好的伞面油墨已经干透,江岁白裁布纫线,修整伞身,专心致志将金丝绢在伞骨间绷紧。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他将擦净的细剑收进伞柄,心满意足地撑开伞,借着窗外透进的霞光看伞下景致。
伞外红霞,伞内晖光,交映一片。
“师兄…呃不,师伯,掌门让我给您送晚饭了。”外头传来小弟子敲门声,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钻进来。
江岁白始觉饥肠辘辘。
自从映雪湖破冰而出,他滴水未进,尤浑然不觉。
——实在是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停不下来。
他打开门,接过食盒,又指使那小弟子:“拿些火折子过来,我要点烛。”
……
手稿上缺的字太多了,每页只剩十来个清晰可辨,错落有致地散在泛黄的宣纸上。无怪那掌门任他随便拿走,实在是没人能读懂这本缺字的“天书”。
但江岁白绝对能。
——师父用了特殊的“墨”,定是专给他留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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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没说过再过两三天你就要发作了!”沈问将一扁长铁盒啪一声拍在桌上,“躺床上去!”
江岁白眨眨赤红的眼,神色还是难掩兴奋:“离玉堂给我挑的对手不错,那西夏的蛮子可真耐打,砍了头,身子挥舞起刀法还又坚持了半刻钟!”
沈问一言不发,点了烛火放在床头,将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一根根、细细浸过烈酒。
一时间,屋中静得只剩两人呼吸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江岁白呼哧呼哧喘着气,觉得自己似乎惹恼了师父,试图补救:“师父不必太过担心,过几天发作了,我埋到雪里,你挖我出来不就好了。”
“你冻死了我怎么办?!”沈问凝眉低吼,手一抖,一枚银针落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重新洗净,神色恢复若常,仿佛刚才迸发的怒火未曾存在:“上衣脱了,躺平,闭嘴。”
江岁白讪讪照做,相处日久,他还从没见过沈问真的生气。
——但是这次好像是真的。
于是他骨碌碌转动着眼珠,试图从沈问的神色里瞅出他的火气究竟有多大,如何化解,免受即将到来的皮肉之苦。
——然而沈问脸上,瞧不出半点熔岩喷涌的焦灼感,反倒是烛光的映衬,令他显得更为温和俊逸。
这样凑近了仔细一看,江岁白又发现了些新乐趣。
师父右眼角下其实有颗偏向鬓侧的小痣,平日里掩在垂坠的额发下,看不分明。此时为细查银针,他将额发敛于耳后,便一清二楚。
这样的痣,若是长在别人脸上,往往平添独特风情。话本里的狐妖狸仙,也爱加这么几笔惹人遐想。但在沈问脸上,却像一滴女儿红,融进风平浪静的海,翻不起半丝波澜。在恭良端方中,藏着些精雕细琢的雅致。
他嘴角还有细小的笑纹,稍微显老。但江岁白一想到他笑时的模样,便不知不觉靠幻想将这笑纹移到自己脸上,觉得极有韵味,打定了以后也要多笑。
江岁白盯着看了半天,化解沈问怒气的法子没想出,却想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观点——
大概是相由心生,无论沈问长成什么样,最后都是一样好看。
但因为想的太入神,沈问第一针下去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嗷——”一声惨叫,沈问手下的胸腹即刻紧绷起来。
少年身板虽单薄,在长年累月的磨砺下,却已练出暗蕴力量的肌群,猝不及防的疼痛后,颤动着鼓起贴上沈问的手掌。
“平日里真气舒缓,运功和畅无虞。”沈问捻着针,慢慢深入皮下,开口道,“真气将竭,猛力催动,狂如野马,横突直撞,血脉奔涌,勾动内火。”
“内火愈盛,冰冻需时愈多,若任你不知收敛,故态复萌。下次为师破冰,只能得一具冻坏的腐肉。”
沈问的语气很平淡,陈述的内容却精细真实。江岁白被禁了言,便不敢再开口,慢慢放松了肌肉。可到底体内真气已然不稳,沈问每深入一针,便是难熬的剧痛,他忍得住不叫,却忍不住疼得肌束颤动,冷汗津津。
沈问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忍心,却又不能停,针扎了泰半,最后一点火气也没了,叹了口气,开口:“你师门教的穴位应当记得很熟吧。”
江岁白眨眨眼。
“刚才为师下针的顺序,可还清楚?”
江岁白瞪着大眼。
“罢了,为师给你念几遍,你慢慢去记,好分散些注意力。”
江岁白开心地眨了很多下眼。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穿行神藏,灵墟玉堂,鸠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