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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所授道,仅尊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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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教的,是不杀,但现在他死了。”江岁白的手很稳,悬在老叟颈间,“我只要知道谁杀了他,埋在何处。”
“阁主倒是好威风,学会用剑架着人脖子求人。”老叟仍当他是三十年前,在沈问教导下摒弃杀心的废阁主,料定他不会动手,冷嘲热讽得紧,“当时的事我早忘了,倒是离开你,我们一众兄弟才放开手脚过上了好日子。”
“忘了?”江岁白笑笑。
杀意骤起!
他的剑本来极快,剑随心动,剑意先行,然而那柄细剑入了脖颈半寸,忽的嗡鸣一声,止住了他的剑意。
老叟全没想过他竟真会出手,剑停了半息,他才满脸涨红急道:“我说,我说!”
江岁白举剑细细打量,除了一丝浅浅的血痕,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收回伞中,平心静气地听老叟解释。
“那时情况太乱,我武功又并非拔尖……只知道你师父的尸身被弃在湖边,没看清谁杀的!但绝不是我!”
“谅你武功不济,还杀不了我师父。”江岁白欣然点头应和,“还想起点什么吗?”
老叟不敢确定,当初江岁白被推进湖里前,究竟看到了多少。然而当他看见江岁白脸上久违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时,他的大脑已先于意识疯狂地搜寻记忆,找寻答案。
“是副阁主!他离你师父最近!还交手了好一会儿!”
“他现在在哪?”江岁白缓缓地在他屋中踱步,倒了杯茶嗅嗅,又打开衣柜,将衣服鞋子翻的乱七八糟,给自己添了一身新行头,取走一厚叠银票。
老叟僵着看他翻腾:“上次我收到他的消息时,他还在秦川。”
“没了?”
“真的……没了!”
“那好吧。”江岁白挥出那只茶杯,携着破空风声,嵌进老叟的心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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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来点什么?”杂货商搓搓手,朝来客笑道。
“昨日在你这定下的东西,我来取。”白发的剑客仍旧拿着一把破伞,脸上也带着笑,不复一日前沉沉的威势,他抽了张银票递给货商,“我是江岁白。”
“是您啊……”杂货商压下心中震惊忙去备货,“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那我打听个事,知道江月阁的副阁主在秦川哪吗?”
“这个小的不太清楚,不过秦川这里有个帮派专擅收集江湖消息,您可以去那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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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岁白把玩着手中的酒盅,从酒楼二层往下看,这个视角正瞧见大堂熙攘的人流,一颗颗黑漆漆的头颅攒动不息。他面前的中年人不耐烦问:“买还是卖?”
“买。”江岁白往桌上拍了张银票,成功令那中年人闭嘴坐直身体。
“不知你们消息究竟多灵通,可堪考校?”
“您尽管提。”
“那说说江月阁前军师的消息吧。”
闻言,那人变了气息,江岁白抬头看他一眼:“若是消息灵通,该说出些丁卯吧?”
那人将手边茶盏猛地砸地,一时间,楼下楼上,攒动的人头皆变作亮闪闪的枪戟,整齐有序地对准了他。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跳上桌子,又如何抽出破伞中隐匿的细剑捅穿那中年人面皮的,只是一道影,如寒九窗上骤结的霜花,如幽谷蒙面劈打的风雪,剑音铮鸣,势如穿石。剑影侧贴那中年人鬓角将他发髻钉在身后的墙面上,他就着剑光划破的脸皮撕开他的易容。
“副阁主,好久不见,不过我不是来叙旧的,我师父在哪?”
“不要管我!上!杀了他!”
江岁白皱眉,顺手提起桌上的一筒竹筷,裹了十足的内力丢飞。
霎时惨嚎一片。
他留了一双筷子,转过身看那副阁主富态的脸:“说不说?”
他拿筷子头戳戳副阁主的眼皮:“我数一二三,你不说,就瞎一只眼。”
“你可曾想过,在你准备隐退江湖,丢下阁里你造的那堆烂摊子的时候,兄弟们是怎么想的吗?!你一走,他们的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这是天命!”副阁主吼道,脸红脖子粗,出了一头油汗。
江岁白反倒愈加清醒,慢条斯理道:“我师父说过,咱们干的本来就是让别人一家老小喝孟婆汤的活计,便没资格抱怨仇家上门,他还提议我们一起退隐,只是你拒绝了。”
“而且,鉴于你刚才已经浪费了我三息的时间,所以——”
“啊————”
粗粝的竹筷尖,挑着一颗饱满的眼球,血肉经络缠绕着,垂搭在筷身上。江岁白强迫他张开另一只尚且完好的眼,仔细看:“告诉我,我师父在哪?”
“□□八辈祖宗——啊——”江岁白将那只眼球轻轻放在拼命转动的眼睛上,尤似孩童竖鸡蛋的游戏,用筷子左右调整,两颗眼球靠凝结的血块糊在了一处。
“我咒你!我咒你永远别想从湖底找见你师父!!咒他早被鱼虾吞吃干净!”
江岁白抽出了细剑:“早说不就好了?”
他将剑身抵在副阁主脖颈上,浓重的杀意迸发,推剑入喉。
剑忽嗡鸣一声,又消减了他的剑意。
江岁白抚摸着剑身,喃喃:“都死了,你的剑还管着我。”
他环顾四周,朝遍地哀嚎的杀手,朝奄奄一息的副阁主,咧嘴高声笑道:“看,我师父没死!”
“疯子!”副阁主最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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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是疯子吗?”
“怎么会,谁说的?”沈问捧着卷医书,杏黄色的外衣松散披着,他收拾起桌上墨迹未干的零散药方,给徒弟腾出擦剑的地方。
江岁白将他的无锋剑放好,坐在尤带着余温的椅上,捧着脸看师父取来保养剑身的用具:“副阁主小声说的,不过我听得见。”
沈问无声地叹了口气,打开木盒搭扣,将一应物品取出,整齐地放在他徒弟面前:“今日你应当并未领任务离阁,怎会遇上副阁主?”
“我去武场练剑,顺道碰上他在训手下,就切磋了几把。”
沈问大概心里有点底:“你定是令他在手下面前出了丑。”
“我不过是划破了他点脸皮,他竟嚷嚷什么我是只会杀人的疯子!”江岁白皱眉,“分明是他武功不济,况且我又没杀他。”
沈问失笑,心里头暗道这孩子的倔脾气。
——都忍不住过来问他了,还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医书上写了这么几种疯子,可愿听师父道来?”
江岁白别扭地点点头。
“一则,面脉躁疾,不为汗衰,狂言不能食;二则,以少气之厥,令人妄梦,其极至迷;三则,目妄见,耳妄闻,善呼善骂詈;四则,闻语声则惕然而惊,常欲闭户塞牗独处……”沈问边说,边看徒弟瞪着双大眼一副昏昏然状,不由舒眉轻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大致如此。你可符合任何一种?”
“我正常得很!”江岁白思索一会,喝到。
见他终于放宽心执起丝绢开始擦剑,沈问长舒一口气,将几张手稿藏进书柜最内。
——上头依稀写着:嗜杀,好洁,不通人伦常理。
“况且我也不是只会杀人。”江岁白安静了一会儿,又提起话头,“阁中事物,一向由他把持,我不过是懒得再管。”
“副阁主长你十多年岁,自然通晓更多些。你不过是在这些方面略有不足,以后师父都会教你。”沈问递给他一杯水,“刚练完剑,急匆匆跑过来,一口水都没喝吧?”
江岁白接过茶杯,怔怔盯着沈问的脸:“师父,我要是跟你一般大就好了。”
“傻徒弟,现在这样不好么?”沈问摸摸他的头,“年岁都是虚的,再过上十年——或许要不了十年,你就不会在乎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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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常得很!”江岁白手里两根竹筷捅穿副阁主的颅脑,从桌上翻身下来。他的眼神更加明亮,踌躇满志地向楼下走,一边走,一边给地上的人补刀,像秋日田野中哼着小曲儿收稻的农夫。
“小的有要事禀告!阁主手下留情……”他的长靴忽被人拽住。
“说吧。”江岁白嫌恶地用那人衣服擦擦靴子。
“小的当时也在映雪湖!看见沈先生将您推下去没多久,也丢了伞,跳进湖里了!”
江岁白僵住了。
他一直没能想通为何师父将他推进湖里,也猜测或许是为医治他经脉逆行的病症,但独独没想到,师父也跟着他沉进湖中。
——像是追着他,又未追及。
他轻轻抚摸光秃的伞骨,撑开看内侧损坏的结构:“这儿最好的棺材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