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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须弥有百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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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烈日曝晒的寂静无声的阡陌里,两脚羊喘着粗气地跑了进来,突兀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她的双眼似乎也被方才屋中的血色染得通红,
脑中一时间似有百鼓齐鸣,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户人间的田地,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停了下来。
好疼……太疼了!
她这时才像回过神一般地,手愣愣地松开了紧紧抓着的匕首。
倒底发生了什么?
她简直不敢再去回想刚才自己抓着二十五做了什么——那是她做的吗?
不,不是……
那个人……
那样娴熟的动作,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有回想起来时的隐隐心悸……根本就是她在梦里遇见的那个人!
“啊!——”
两脚羊再也忍不住,胡乱地在一家人门前的田地里跪了下来,不住地拿头撞击着土地,发出砰砰砰的巨响。
她的额头很快就显出了血色来,可这仍止不住她头中的轰鸣之声——这些声音反而渐渐地传了开去,将村中的男人们引了过来。
“它竟然撞上了门!”
他们兴奋地摩拳擦掌,纷纷地围拢了过来,皆都饿红了眼,盯着她露出来的手脚口中不住地分泌着唾沫——
“抓住它!”
“把村里那口大锅支起来,快告诉他们……有东西吃了!”
“这东西是得了疯病吗?”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将两脚羊捉在了手中,它看起来怏怏的,额上肿红了一大块,任由他们找出草绳,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了它的手上。
“嘿,这有什么好怕的?”
听见那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男人说出的话,人群里的王二啐道,
“这东西我见得多了——还会传染给我们不成?”
说罢,他们便将她倒提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朝村子里的正中央走了过去。
两脚羊的手脚皆被缚住,此时又觉得头疼欲裂,眼神混沌得就连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仍旧在他们的手下吼叫挣扎着。
便如一只真正的濒死的畜生一般。
村民们更兴奋了起来——他们开始逗弄着这只嘶吼不已的两脚羊,就像是在宰杀畜生时总会给它们以希望一样。
有时是一顿最后丰盛的饭食,有时则是温柔缱眷的安抚,他们更乐于欣赏它们最后的绝望与惶恐。
他们朝她扔着石块,揉捏着她身上的每一块肉,开始唾沫横飞地幻想起来:
这里的肉适合煮在汤里,那里肉富有劲道,更适合架在木头上烤,还有这块,其实生吃最有意思……
他们眼睛更绿了些——他们提着她身体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成了一个诡谲的样子,竟再也看不出人的模样来。
日上中天,人人脑门上都出了豆大的汗珠,可他们仍然群情激烈,一路喧闹着将两脚羊捉去了村中,将挣扎不已的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两脚羊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的手勉力在地上支撑着想要起来,却又因脑中的剧痛没了力气,结果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下。
另一边,村人们已经架起了当初煮了祭品的锅来,在下面兴高采烈地添着柴加着火,目光时不时地朝她这边瞟过来,手下的动作便更快了些。
一派欢声笑语之象。
两脚羊躺在地上,身上的草绳已因她的挣扎而将她勒出几道血痕来,脸全扑进了尘土里,面上灰扑扑的一片,像是再也没了力气挣扎似的,和着泥土一动不动,眼大睁着看着虚空出神。
“滚开!”
人群中的欢笑声兀地夹杂进了些不和谐的东西来。
“刘福啊……你干什么?!”
男人一把推开了那几个试图拦住他的村民,手里拿一根木棍闯了进来,看着人群怒吼道:
“干什么?!你们抓了我家养的畜生,你还问我干什么?”
说罢便又一棍挥出,将一个拦住他的村民打得痛呼出声。
他这一番行为做下来,登时如巨石入了平湖,阵阵地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引发了众怒。
两脚羊感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她的手被草绳勒紧,禁不住怏怏地挣扎了几下,随即便被人狠狠一扔,在地上身不由己地滚了几圈,嘴中吐出了口鲜血。
“好,本来兄弟们都还想着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也便都掀了过去——你今儿既然都提起来了,那咱们就来算算总账!”
那人又将她拖回来,脚一伸将她踩在了脚下,冲着男人凶神恶煞道,
“这畜生的一条命抵得过那回上山后我们遇上的损失吗?!”
“它故意带着那群畜生在山上藏了起来……我呸!兄弟们倾家荡产地爬上了山去,心里眼里都是没了出路奋死一拼,可它倒好!”
“它让我们白忙活了一天——还伤了几个弟兄!”
两脚羊的脸都快和土地融成了一体,她被那人踩着,胸腔紧紧地和地上的碎石贴在了一起,呼吸不由得有些急切了起来。
男人听了这话冷笑出声:
“算总账了?——那我倒要问问……”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猛地一动,将手中的木棍指向了缩在人群里的一个干瘦的中年人:
“他那天把我推了出去,这账又要怎么算?!”
中年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身子一抖就又离他远了几分,畏畏缩缩地隔着五六个人对他喊道:
“……我不是说你吗?那、那是你家的畜生,你不管谁来管?”
“是吗?”
男人收回棍子,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在了身侧——他动作迅速地伸出手朝中年人抓去,脸几乎都贴在了他那干瘦的面上,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那既然是我家的畜生,为什么不该我管?”
“你……”
中年人登时涨红了脸,强撑着望向他,谩骂道:
“你这是想转移话题!这两件事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
男人手一松,将吓得腿软的中年人扔在了地上:
“你给我说说?”
那中年人从地上爬将起来,在他的面前狼狈地拍干了自己身上的尘土,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啐道:
“我呸!”
便又如泥鳅一般地钻入了人群里。
“……”
男人的目光扫视过身前这一群群面色不善的同乡:
“让开。”
“你知道的……不可能。”
男人的目光同最里面的那个男人对上——他踩在两脚羊的身上,在人群的对面冲他挑衅般的笑了笑:
“你又何必和谢书生斗气?他是读书人,怎么拼得过你?”
他说着,眼神看向一旁要就沉不住气的村民来:
“要来……就冲我们来。”
他话音刚落,便已有四五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了出来,嘴里喷着热气,恶狠狠地看着他。
男人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棍。
他身侧有人念念叨叨地劝道:
“何必呢?为了一只两脚羊……?你就让出来……”
男人回身看去,见是个平日里还算交好的邻人,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一般地看着他:
“把它吃了又怎么了?——这是天灾,咱们也没办法!”
“……”
男人沉默地转过身去,眼神一沉,如离弦的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
吃了又怎么了……?
在与那群村中唯一的一群还算得上劳动力相互打击的时候,男人的耳边隐隐地带了风声,像是又把滕人的哭声带回了耳中。
吃了的话……
说起来,于情于理,他也应该将这只畜生让出去——它那回在山上出现,着实是惹了众怒了。
可惜他无所谓,滕人的反应却十分剧烈。
可是滕人却在院子中跪了下来,满脸泪水地朝他不停地磕着头,磕得地上都出了鲜红的血迹出来,求他将两脚羊救出来。
他一直都很喜欢滕人。
不止是因为她那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清丽脱俗的脸,也不止是因为她的曲回婉转,长袖善舞。
他喜欢她,是因为她跟别的眼神木讷的女人不一样,她很聪明。
她懂得怎样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下来,她见识过很多他不知道的世界。
因此,尽管滕人偶尔有出格的举动,他也全当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默默地动作了。
可是这回……他是真的帮不了她。
她在院中求了他半晌,头上的血越流越多,脸色也慢慢地变得惨白——她朝他望过去,在那一刻,她突然间明白了他想要干什么,眼神突然变得锋利,从地上踉跄着跑出了院子。
他们的孩儿惊叫起来,冲出院子就想去追她。
男人几步跑过去,便又将她抓了回来——可她却又踉跄着站起来,想要跑出院子。
“……”
他不知道她跑出去会发生什么——那些村民或许也会同他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放回来……又或者是将她同样用草绳绑住,将她同两脚羊一般,慢慢地分食着她的骨肉。
何必呢?
他看了滕人的眼睛很久,最后终于像是明白了一般的,叹息着从院子里找了跟还算趁手的棍子,朝村子里的正中央跑了过去。
今朝烈日炎炎,静静地照着这个原本应该寂静无声的小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