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月既望

1、娘逝

　　瑶儿,娘常常这样唤我,只是在爹爹面前不然.爹爹喜欢叫我裳儿,他总喜欢穿着月牙白的长衫,悄无声息地蹲下身来，修长的手指在我额前的发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指腹上的薄茧透着微微的凉意。爹爹的眼神总是那样缥缈不定,我好象永远也无法看透他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娘亲的身上,忧郁里带着淡淡笑意。漆黑如墨的眼，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却又好象很是担心找到自己所期望的。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心理呢，我不懂，也不想明白，那是他们之间的问题，我知道那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伤口，至少在他们向对方打开心结之前……
　　那是在娘弥留之际,我不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否真实，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让我措手不及，只有娘亲不住的咳嗽不住的咳血提醒着我——现实是残酷的！
　　“瑶儿…”声音里带着哽咽,是爹爹的声音,我腾地一声站起,慌乱中踢翻了椅子，心却像让人掏空了般的难受，空洞的，让我连流泪的勇气都没有。这是爹爹第一次在娘的面前这样唤我,我看见娘亲的手紧紧地拽着绣帕,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青,眼睛睁得很大，嘴唇死死地抿着却愣是不吭一声，大颗大颗的泪珠就那样滚落下来，滴落在地板上，溅湿了帷幔。爹爹也不语，深深地向前望着，仿佛一瞬间看破了红尘，却又在滚滚红尘中翻滚中，像极了一时间迷失了自我却又在苦苦寻觅之后才发现，原来出口就在自己身后的受伤麋鹿。我一直不明所以,既然找到了自己想要出口，他们又为何还是让彼此之间藏着纱，久久不肯掀去，直到死……
　　很久很久以后,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在红帷幔飘逸的房间里，有一个女人轻启朱唇对我说那是对一个人爱极了之后的放纵.
　　娘亲去世了,躺在爹爹的怀里，长长的睫毛覆着，安逸的是她的笑脸。或许那是爹爹给她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有着温度的怀抱。娘留给我一只紫玉簪,她临终梦呓一般对我说这是瑶儿找娘的唯一信物,我呜咽着点头,我以为那是娘病入膏肓,不敢也不曾向爹爹提起.这支簪是玉质的,温润萦萦,髻首一抹流云,流淌舒卷,钗尾刻着两个字 “步瑶”.我知道古人称簪子为步摇,是步动则摇的意思.可此步瑶非彼步摇,难不成是娘的闺名,可娘亲明明叫谢想容,又怎么会…我的脑子一团糊.

　　爹爹越发冷淡,整个人一下子清减下来,后来竟开始宿醉,等我叫人七手八脚地叫人把爹爹安置在床上时,,他已沉沉睡去,我轻拍着被角,哼起了<青花瓷>,这是娘教我的,不同于现在黄梅戏,却别有一番味道.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爹爹的眼突然睁开,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厌恶的眼神,我心头一紧,没来得及反应,脸已挨了一耳刮子,猩红的血从嘴角里流淌出来,“不许唱！不许唱！！不许唱这些带走你娘的东西，不许唱！！！”爹爹几乎接近抓狂，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我跌坐在地上,脑子嗡嗡地响,耳畔边只传来何妈的求情声,杯子摔碎声和桌椅翻倒声......
　　“不许唱！不许唱！！”爹爹像是被魔魇住了般，一直呢喃着。
　　我只是偏过头不说话，强忍着泪水。
　　他的手劈面而来，硬是让何妈拦了下来：“我的好小姐，你倒是应承下来啊，当是何妈求您了。”
　　“当初是你不好好珍惜娘的，现在你又后悔什么，你有什么好后悔的！你又凭什么不许我唱娘教的曲子！是你害死娘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害她相思成疾，抑郁而死的！是你……是你害死我的…我的娘亲的。”我几乎是泣不成声，心好累，心好痛，既然喜欢为何又要这样遮掩着，为何！

　　脸上的浮肿终于在第三日消退下去,好几次我看见爹爹身影在门外徘徊,终究是没敢推门而入,我也只是吹了灯,自顾自地睡觉.我不恨爹爹打我的那一巴掌,而是不忍再看到他日渐消瘦的脸和毫无焦距的眼.自甘堕落，我承受不起，慕家更是受不起！娘啊,瑶儿到底该怎么办?
　　次日,我终于鼓起勇气,进了爹爹的书房.慕家虽算不上江浙第一,却也是富贾一方的大户人家,光这点便由不得爹爹日渐消沉.
　　爹爹在作画,画中女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光看这双眉目,我便知那是娘亲,也只有娘亲的眼睛会说话，如秋水般婉转。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我蹙眉低吟,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屋内淡淡的檀香味让我之前的不安殆尽,剩下的只有那颗跳动的心.爹爹,我用心在说话,你看得见吗?
　　爹爹依旧在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娘，那一颦一笑，一个倩影，一个转身……
　　“爹爹,别再画了，别再画了！那天是裳儿错了，裳儿明知爹爹的心却还是那样对您，您罚裳儿吧，求您别这样了，您是慕棠棣,慕家的擎天柱！<诗经>里的棠棣之华说的绝不是你现在的样子!”我禁不住低吼.
　　“那我又该是什么样子?”爹爹的手在发抖,可继而又平静下去,继续勾勒衣袂,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捂着胸口跑了出去,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划开了一条口子,那是娘给的,而现在——爹爹是在往上面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