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江先生》殷寒山

1、第一章

　　张千千给姜阳当了五年备胎。

　　终于破釜沉舟，在姜阳事业低谷辞了职陪他出国旅游——也有了回报：两个人坐在外国的旅馆里，从诗词歌赋人生哲理聊到安全套的使用方法。

　　姜阳就在这时候接到了女神回心转意的电话。

　　然后挂下电话就走，把张千千砸锅凿船换来的那点恩泽全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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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千千一个人在姜阳的余温里蜷了一会儿，终于强行把自己从沙发上撑了起来，去浴室洗澡。

　　花洒水声淋漓，她拼命洗着，像是想把姜阳这个人从自己生命中洗掉。

　　她和姜阳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般配，也是青梅竹马的凉薄。

　　张千千十五岁那年，青梅竹马的俊男美女分道扬镳：姜阳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电竞圈，她则选了空乘专业，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空姐，实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梦想……个屁。

　　她选空乘，只是因为姜阳说过：他喜欢空姐。

　　姜阳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脸，进了电竞圈之后，喜欢上了一个家境富裕的白富美女神姐姐，居然硬是凭着一张脸杀出了追求者的重围。可惜女神姐姐也是根正苗红的富二代出身，看都不带多看他一眼——姜阳对张千千什么态度，女神姐姐对姜阳就什么态度。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两个月前，姜阳第二十一次被心仪的战队拒绝，女神姐姐也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富二代男神，事业低谷感情惨淡，几乎酗酒为生。

　　张千千于是辞了职照顾他，在他的要求下，陪他来A国散心。

　　这一散，散尽了她工作一年的所有积蓄。

　　还倒欠了点儿。

　　可惜，刚刚，方才，五分钟前，她和姜阳谈到未来规划的时候——女神姐姐一个电话进来，说愿意考虑他的感情帮助他的事业，姜阳挂下电话就订了回国的机票。

　　张千千熬了两夜做好的、关于他们俩回国后的职业和生活规划，就这么都喂了狗。

　　浴室水雾氤氲，她就这么湿着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规划书，没再看一眼，直接揉成团扔进了马桶。

　　然后就着花洒喷头胡乱掬了捧水抹了把脸，关水，穿衣，吹头，化妆。

　　她和姜阳现在落脚的地方，是S城，A国西海岸的标志性城市，就算放到世界也是第一流的商业都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张千千就坐在第一流都市的第三流旅馆里，对着镜子化第九流的妆。

　　她化妆技术着实不怎么样，四年下来还是只会空姐的职业妆，虽然正是青春美好的年纪，却没怎么正经学过收拾自己。一半是忙，一半是真不会。

　　她化好妆，偏头对着镜子看了看。

　　好看是好看的，可惜好看得一无是处。

　　商业的妆，商业的笑容，商业的城市。再般配不过。

　　她看着看着，泪水终于渗了出来——姜阳走后，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没钱，没工作，没朋友，语言还不通。

　　她才十九岁。

　　眼妆晕开，张千千慌忙对着镜子补妆，结果只是越弄越糟；她猛地摔下眼线笔，站起身，冲进浴室把妆洗了：女为悦己者容，她现在没那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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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城临海，海湾处横跨了一座悬索大桥，桥身赤红，设计壮丽优雅，是S城地标级建筑——然而张千千和姜阳刚到S城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无缘拜会的。

　　张千千一个人去了桥上。

　　素颜让她很不习惯，海风、高高吊离海面的桥身和不时飘进耳朵的异国语言让她更不习惯，仿佛被剥离熟悉的一切，置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也确实失去了熟悉的一切。

　　张千千低头往下看去。湾流湍急，然而从这样的高度上看下去，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湍急”来，仿佛是从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俯瞰人世。

　　她蓦地一惊：

　　这座悬索桥是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也是世界著名的自杀圣地。

　　每年，都有许多人慕名来此，面对灯火辉煌的城市，一跃而下，用生命献祭一场盛大的死亡。传说大桥赤红如火焰的栏杆上，累累地刻着字——都是自杀者死前写下的，自己的名字。

　　张千千下意识地用指甲划拉着栏杆，写着：张千千。

　　桥下云雾泛起，豪车和廉价二手车混杂在一起，流水般自背后滑过——

　　她突然听到有人低声唤她：“姑娘。”

　　标准的普通话，声音里有种礼貌的冷淡，声线却是低徊的，仿佛一声随海风而来的叹息。

　　在这种状况下骤然听到熟悉的中文，张千千心里一热，虽然知道对方未必是在叫自己，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是个很英俊的年轻男人，一身西装裁剪贴合，将他的姿态勾勒得极尽优雅。高耸的赤红色桥塔自他身后拔起，顶端云山雾罩。

　　他就这样看着张千千，带着一点儿儒雅的笑——然后用手背揉了揉眉心，一边揉，一边问她：

　　“……小姐？女士？——美女？总不能叫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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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淮第一眼见到张千千的时候，觉得她凭栏远望的身影里有种纯白忧郁的气质——在他的圈子里挺罕见的一种特质，于是立刻认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等张千千转过头来时，他就更加确定了。

　　他出差A国，原本按照行程已经到了回国的日子，朋友却非要他见一位正在S城采风的青春文学作家——约在海湾大桥上见面，至于接头暗号，朋友只说：“对着S城的那边，走到正中间，最漂亮最有气质那个，就肯定是了。”

　　江淮对他的狐朋狗友们再了解不过：这帮孙子最关心的就是他的脱单大业。

　　他为了避免手机再被孙子们的夺命连环call轰炸，不得已来了一趟。

　　原本这一趟只是例行公事——他江总虽然没有日理万机，理个千机百机还是有的，例行完就得回国，见面寒暄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他见张千千神色黯淡，忍不住想多说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赞美她挑选的见面地点：“这座海湾大桥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建成之后，二十年里一直是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倒是个好地方。”

　　张千千心想：自杀圣地，当然是自杀的好地方。

　　桥上游客不少，但她方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就好比大楼顶上站了个人一样，虽然自己未必有跳的意思，旁人却难免往那上面想。

　　何况……

　　张千千把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强硬地赶出了脑海，不管怎么说，人家帅哥愿意来劝她不要跳桥也是好心。何况他看起来总带着点儿不耐烦，能专门找她说这两句话，也属难得了。

　　她顺着说道：“风景也挺好的，听说有雾的时候更美，可惜没带相机过来。”

　　“嗯。”江淮随口应了一声。

　　他时间紧，下午飞机回国之前还得做个考察，没多少耽搁的余地，于是决定立刻切入这次见面的正题——

　　江淮随意地将手插进西裤口袋里，姿态慵懒随性，立刻便从永远在赶时间表的暴躁老板切换成了英俊儒雅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然后望向张千千笑了一笑：“千是佛家用语，三次言千，为三千大千世界。张千千这个名字，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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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千千仿佛被一道雷劈在了原地。

　　他怎么知道自己叫张千千？

　　便在这时，江淮见她望着自己没有说话，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叫江淮。”

　　张千千空乘专业，基本的握手礼仪还是学过的，知道一般都是女士先伸手，对方既然向她发出邀请，显然是觉得她应该认识自己，或者至少有人向她提过自己。

　　她仍然处于被雷劈了的状态，却不好就这样晾着人家，伸手和江淮握了一下——江淮的掌心意外地很暖，温和镇静。

　　江淮看到张千千那一脸茫然的神色，下意识又想揉眉心，总算忍住了，递了张名片给她。

　　张千千接到手里一看。

　　赫然是：琉宇航空集团公司执行总监，江淮。

　　航空公司，同行；执行总监，同行的顶层boss。

　　她自己不认识这个层次的人物，但是人家看起来好像认识她……张千千蓦地一惊，这张名片上熟悉的中文仿佛直接把她拉回了国内，让她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眼下就业困难，而她，张千千，刚失去工作，并且花光了所有积蓄，此刻正孤身一人留在A国。

　　而这可能是她离行业大佬最近的一刻。

　　何况对方还表现得像认识她。

　　生存永远是人类的第一动力，张千千想到回国后的惨淡前景，又想到那张被她冲进马桶的未来规划，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向江淮小声说：“江……江先生，我对贵公司很感兴趣，不知道你们缺不缺……”

　　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小得没了。

　　苍天在上，她在干什么？向一家公司的执行总监自荐？她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何况这位总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江淮却问了句：“你想做什么？”——满足女士的要求是基本礼仪之一。

　　张千千一怔，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会答应。

　　江淮的回应远远超出她预料之外，她迟疑了一下，才试探道：“空……空乘？”

　　“你去联系人事的刘总。”

　　——张千千听到江淮这句话，就知道这事儿稳了。

　　江淮说着抽出笔，就着悬索大桥的栏杆给张千千写了个电话，边写边说：“顺便一提，你笔名挺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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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名。

　　张千千心里猛地一沉。

　　江淮他……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