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罗熵

12、十二、周格

　　就在三个月前，在这一切开始的源头，我带着松龄参加了医院的聚餐。几番觥筹交错，酒杯里的酒洒出来了大半，新来的实习医生一边端着酒杯称呼我为“师兄”，一边向松龄递来笑脸，他以为我很少带她来参加单位的聚会，但既然来了，她不能只当一尊菩萨，我用手肘推推她，教导她行事的方法。松龄饮下烈酒，神情有些恍惚。她的鼻尖还保有当年的俏丽，脸颊却已爬满时间的虱子。从十三年前的花季初识到现在的同林之鸟，我和她演绎了半个青梅竹马和长相厮守的故事。
　　酒酣耳热，突然有人开始好奇年轻有为的我到底娶了怎样贤良淑德的妻。松龄浅浅一笑，眼光扫过我，而我正在照看甄院长的茶壶，她连借口都找不到，便匆匆离桌。这真是一场灾难，幸亏我已找到了另一个话题起头。
　　离开餐会后，松龄坐在我身旁，耷拉着抬不起的脑袋，混沌地数着沿江大道上的路灯：“一、二、三、四、五、六、七……”但总是会回到“一”，她有些气馁，但更多的是坚持不懈。可我知道，一个不想睡的人怎么数绵羊也睡不了，一个不能遗忘的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一个自甘堕落的人就像筛子里的水，怎么舀上来还是会随波逐流。我提议下车走一走。她习惯性地沉默。
　　我和她披衣而行，沿江畔漫步。清新的春风含着浓浓的寒意刺骨而来，我们把手插进各自的大衣口袋里，像两只站立的、干燥的鱼。她不禁打了个喷嚏，一挂清鼻涕喷涌而出，她尴尬地弓起背，尽量让那挂鼻涕不沾上嘴唇，挣扎一阵之后，也是徒然。
　　“有人说要区分一个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就看他怎么处理鼻涕。”松龄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卖弄起来，“乡下人就会把鼻涕擦掉，城里人就把鼻涕吃掉！”她为自己的荒唐解围，大笑不止的，寂寞无边。
　　“如果你的确喜欢讲笑话，那下次在别人面前，就不要跟个哑巴似的。”
　　“什么意思？”
　　“你四肢健全、智商正常，却总像个白痴。”
　　“你是说我给你丢脸了吗？”
　　“你现在蠢到别人说话里的意思都明白不了吗？”
　　松龄圆睁双眼，怒意肆起，只得匆匆向前，像一条剪去了鱼鳍的鱼。
　　江面响起的汽笛震得敏感脆弱的江水波光粼粼，我的目光被它吸引，但这与记忆里坛城的化龙溪截然相反。化龙溪波涛激荡，一边是现代化的沿河风光带耀武扬威，一边是溪畔旁老式的生活节奏毫不退步，像两条永远平行的线，相伴相杀。我曾在河堤上远远望见相依而坐的松龄和袭明，他们脚踏清水，头枕青草，恍然间将两个世界融合得天衣无缝。距离那个镜头已经整整十三年了，而现在松龄就在我眼前，我该拯救她苍白的灵魂。
　　“你应该检讨一下你自己。”我拉住她。
　　她挣脱我的手臂，愤愤道：“我既没有犯罪，又没有做不道德的事，有什么好检讨的？”
　　“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弱者就应该羞愧。”
　　“难道你是强者，你也不过是一条害怕被打回原形的可怜虫罢了！”
　　一阵汽笛声响起，吞没了她的话和身体。汽笛声平息后，我复又把手插回口袋。一切反抗应当消失，连同它的源头。
　　我和松龄是怎么走到覆水难收的这一步呢？
　　狄拉格尔，你是对的。
　　神爱众人，神谁也不爱。
　　我和松龄打着神的名义，做着天底下最自私的买卖。她怨不得我。
　　我欣赏松龄红肿的脸庞。而那一刻，我一点愧疚都没有，终于体会到了父亲当年鞭笞我的快感，而松龄那具身体也会是我的，是我最好的乐器。

　　松龄出院的那天，我们就去了民政局。办理证件的是一位水葱似的小姑娘，相较于我和松龄的麻木，小姑娘一脸低落地嘟囔：“我都要不相信爱情了。”坐在一旁办理结婚登记的老大姐转过头，笑着对她说：“别太较真，工作而已。”小姑娘叹了一口气，给我的本子上盖了戳。
　　离开的时候，雨下得挺大的。松龄站在廊檐上，对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你看，雨是什么颜色的？”
　　我抬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傻，雨怎么会有颜色。
　　我把伞让给她。
　　“不用了，有人会来接我的。”
　　我点点头，撑起伞往街对面走，甄真坐在越野车里等着我。我等着人行道上的红灯熄灭，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手不禁伸出雨伞，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雨点，一颗、两颗、三颗……很快，我的手上就集了一滩，他们带着一点儿腥红，染红了我的双手。我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些红雨扔掉。绿灯亮起来了，我走向甄真，忍不住问她：“你觉得雨有颜色吗？”
　　“雨能有什么颜色，你疯了吧。”
　　我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说，只好以笑声掠过。无论如何，我得装作和大家一样。没有红雨，没有红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