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人脑子打架

2、髑与兔子先生

　　引子
　　早晨天空的红色是嫩汪汪的，傍晚不知怎么，就灰扑扑的。落日的光晖里有不可逆转的倦怠的灰色。而现在，天空是藏青色的。就像是京剧里的变脸，天空可能戴着面具。
　　风突然就大起来了，就像是夜晚想起来要呼吸似的。晾衣绳上的衣服们，本来就像是有手有脚的，在风里更是使劲挣扎着要飞走，蹬着腿摆着手。
　　男孩子的帽子被风吹走了。落在门前的葡萄酒桶的影子里了。
　　男孩子蹲在那影子里，捡起帽子。
　　可是，男孩子落进了阴影的沼泽里。他不见了。
　　一个人走了过来，细细地扯起了酒桶的影子。看得见他在叠黑色的影子，叠好后放进自己的西装口袋里。

　　星期一的早上，兔子先生坐在教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髑果然是个很标准很传统的不学好的学生，早自习都快开始了，他依然没来。（同学们都睡在兔子先生的家里，但髑昨天晚上离开了）兔子先生正思考着，到底要怎么把心爱的奶糖解救出来，老师就过来了，让他到办公室里去。有什么事呢？
　　老师要他带队去魔法森林里实习，明天就出发。快毕业了，学习课程基本结束了，要开始实习。这一年“教育部有改革通知，说书本要联系实际，学生们要提前开始实习。”
　　兔子先生犹豫了。老师说：“我知道你一心想搞科研——”是的，兔子先生加入了学校里的科创部，每年都做结构竞赛，会做蓝牙操纵的遥控小汽车，还会做像四瓣风车一样的遥控无人机。兔子先生还选了很难的A级要求的物理课。他会修计算机，还精通一门奇诡的外星语，叫做C++。他长大后想研制飞行器。
　　兔子先生说：“老师，我下周一晚上有一个物理实验。”
　　“就是迈克尔孙干涉仪啊，测波长的实验。老师，我还打算做完了必做内容后，用凸透镜聚一下光，数一数我身上的光有多少种波长呢。”
　　“我这学期还有很多个特别喜欢的光学实验——”
　　老师皱着眉说：“教育部真是胡闹！我们学魔法的，要学什么物理啊？还要做物理实验！多少青春年少的孩子们，都被囚禁在了物理实验楼啊！”
　　兔子先生不作声了。他是真心地喜欢物理，尽管这份喜欢注定不能被世俗接受。
　　班里的同学们分成了好几组，分别去不同的地方。兔子先生、少年鹰还有灰扑扑，他们这三个好朋友是一组的。兔子先生只能离开他心心念念的物理实验了。髑也和他们一组，这让兔子先生更不高兴了。但他转念一想，可以找时间把奶糖偷偷抱回来。他这样想着，和小伙伴们一起向魔法森林进发了。

　　几天以后。黄昏的时候，兔子先生坐在窗边，看着漫天的粉红霞光温柔地轻漾着。天空翻涌着它粉色的波浪。这是一个小小的农庄，偃卧在翡翠一样碧绿鲜嫩的原野上。可是在这个安谧的地方，有许多小孩子失踪了。兔子先生和小伙伴们要帮原野上的人找到丢失的小孩子们。
　　兔子先生丧气地叹息了一声，“这么久了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又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口袋，可是，并没有小兔子探出头来。“我的小兔子也被那个家伙拐走了。”
　　少年鹰突然推开门来，嚷道：“兔子兔子，天使落到我们的院子里了！他没有头！但是他又是活的！”兔子先生跟着他跑到院子里，看到灰扑扑蹲着，脚畔躺着一个人，可是没有头。
　　“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使啊？”兔子先生一面帮忙把他抬进屋里去，一面问着少年鹰。
　　少年鹰立刻回答道：“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好像就会穿得这么少——”而且，这个没头的家伙，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微光啊。

　　他们把没头的天使搬到床上。灰扑扑问：“他醒了，我们要怎么和他交流呢？”
　　兔子先生灵机一动，翻出了他的布袋蜡笔，耐心地把小天使的乳首画成眼睛，漫画里那样金黄色的圆鼓鼓怒生生的眼睛。可是少年鹰说他们像两个酥酥的牛肉丸子，他还说自己都闻到了那香味。
　　灰扑扑突然说：“我也想画。”“嗨呀，”少年鹰友爱地拍了拍他，“不要总是像小姑娘一样，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啊！”灰扑扑瞪了他一眼，在小布袋里选了一只黑色的蜡笔，认认真真地画着纤翘的眼睫。兔子先生“唔”了一声，说：“但是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差别。”少年鹰在指点着“我觉得像两只螃蟹打架。”兔子先生攲斜着身子看过去，金黄而炽烈的眼瞳是身体，墨黑而锐利的眼睫是螯足，的确很像两只螃蟹互相对峙着。
　　灰扑扑继续选蜡笔，把天使的肚脐画成嘴巴，还在腰侧画上耳朵。他一边画，一边小声嘟囔着：“我知道你们两个是直男——”。
　　天使变成了古代神话里的刑天了。之后，他们试了很多种或温柔或热烈的办法，都没能把睡美人一般的小天使弄醒，不由地担心起来。“我想他需要王子的亲吻。”灰扑扑一本正经地说。少年鹰立刻说道：“但是我不想吻他。虽然他是个天使，又是个睡美人，但我不想亲男孩子。”灰扑扑翻着白眼说：“好像你真的是个王子一样。”
　　髑在这时回来了，他倚在门边。兔子先生抬眼望见他，下意识地说道：“你能不能把我的兔子还回来？你现在可以和天使一起玩了。”兔子先生在学着阴阳怪气地说话，声音硬硬的像在墙上敲钉子，可他并不擅长这种腔调，话一说完才觉得自己很蠢。
　　髑笑了起来——那种会被理解成生气时的微笑，毕竟是在这样的情境里。他说：“可是我不喜欢天使啊。”我只喜欢兔子。他不说话，转身出去了。兔子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蓦地奇奇怪怪的，甜甜的一颗草莓心变成酸酸的奇异果了。三个小伙伴们都以为髑生气了，直到一阵阵香味传来，才明白他是做晚饭去了。四个人立刻涌出去——小天使也在这香味中虔诚而优美地醒过来了。

　　晚饭后五个人坐在一起，小天使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还未说话，用蜡笔画的眼睛就红了，更像是螃蟹了……肚皮滚滚的少年鹰无端地嘴馋了。
　　原来神明在上二年级的剪纸课时，剪下小小一片白天做成小天使，又用剪刀从夜色里剪下一个小恶魔。他们就像兄弟一样，友爱地长大了。他们总在一起唱圣乐和赞美诗。小恶魔会用眼睛唱歌，小天使就弹琴伴奏，原野上的小孩子们来和声。小天使弹的是金色的丝绸琴，那是他腰间围着的金色绸缎，绣着纤软的琴弦。而那琴弦是许多根颜色不同的光线之剑——可以把影子呀、黑暗呀，钉得死死的。
　　小天使很心疼他的恶魔弟弟——小恶魔是用夜晚做成的影子，在白天总是贴在墙上，像一幅画，在夜晚才能在墨色里游荡，伸出手却碰不到任何东西。每当小天使把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一个个抱起，亲吻他们活泼生动的脸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小恶魔——我也想抱一抱他，也想亲一下他。毕竟每到这时，他的小恶魔都是贴在墙上，无声地看着，就像在渴望拥抱和亲吻一样。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唱诗班的小朋友们都不来了。小恶魔也没兴致唱歌了，总是很颓丧的样子。小天使想尽办法想让他开心。小恶魔终于和他撒娇，说自己想要一只金色的、用小天使的琴弦编成的鸟笼。小天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恶魔满以为自己还要魅惑地眨眨他会说话的眼睛，小天使才会愿意呢，毕竟小天使可就再也弹不了琴了啊。
　　金丝笼子做好了——做好了——小天使说到这儿实在忍不住，哇哇大哭，边哭边说着：“我可不爱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一没了头，就会变得特别爱哭。”
　　“他竟然要把我关进笼子里，我拼命挣扎，把我的翅膀卸下来，再把头摘下来，才跑了出来。他原本只是影子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有了身体，有血有肉，打架还比我厉害了！”小天使没有说自己是怎样抱着摘下来的头，把脸紧紧地埋在肚子上，他的头又是怎样地哇哇大哭，哭着喊：“我不会让你亲我的！”
　　兔子先生他们听到这，都是愤愤不平的。不过髑早就猜测到了这个结果，他想到的是另外的事。他说：“我们要寻找的孩子们，的确有很多在唱诗班里。”兔子先生立刻听明白了，看着髑说：“你的意思是那个恶魔跟小孩们的失踪有关？”小天使眼泪婆娑地说：“但是我记得小恶魔和我说，是他们自己不想过来了。”髑微笑着对他说：“你还相信他的话？”小天使就丧丧地不说话了。不过，或许他在心里说：“我还是很想要相信他的啊！”。
　　少年鹰问：“你们的城堡在哪啊？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就在天上，在银河对岸。我的城堡就是那颗不属于任何星座的星星。我出门指给你们看。”小天使蹦了起来。
　　他们全都去了院子里。整个夜晚星光浅浅，但是小天使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星星。他的城堡也失踪了，就像那些小孩子们一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有人在敲门。灰扑扑和少年鹰以为是兔子先生他们回来了，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戴着蕾丝圆帽，披着面幂，只露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少女自称弟弟已经失踪了许久，她想来这里寻求帮助。
　　少年鹰安慰她一会，问：“你的弟弟是什么样的呢？”
　　少女的眼神一下就温柔了，说道：“他的头发是金灿灿的，皮肤是蜂蜜色的。他会弹琴，他喜欢听我唱歌。我们没有父母，我尽我所能地爱他。但是他觉得那是囚禁他的金丝鸟笼，于是他悄悄地走了。”少年鹰挠挠头，觉得他的描述很抽象，一个“黄金蜂蜜小男孩”。不过他又想，反正她的弟弟一定就在被掳去的孩子们那里。
　　“不过那个恶魔的城堡突然消失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但是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放弃的，你的弟弟一定会回来的。”
　　少女的眼睛顿时盛满了水汪汪的忧色，但在面幂的遮蔽下，她却嘲讽地勾着嘴角。少年鹰他们知道少女现在没有任何亲人了，就让她在这里住下来。

　　少女沿着楼梯往上走。而小天使午睡刚起，打着小哈欠下楼。他的身体里还回转着可怕的梦。他梦见小恶魔的獠牙被拔了，他就用我的头镶了一颗金牙——小天使的皮肤是淡金蜜色的。“他会用我的头做什么呢？”小天使乱乱地想着，金色的翅膀可以分别做成一把贝斯，一把吉他。他会不会把我的脖子做成一段箫，肚子做成鼓把我的脑袋做成陶埙，或者脖子连着脑袋做成葫芦丝。（小天使也知道自己的脑袋是空空的，很适合发声啊。）
　　小天使被自己的恶心的想象吓到了，他摆摆头，就看见了擦肩而过的少女。她真的好像一个人啊。小天使自嘲地想着：“因为刚刚一直在想这个家伙，所以看到谁都像他吗？”
　　少女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那是一双他很熟悉的眼睛。小天使不由自主地说：“你的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样。”
　　“嗯，我就用眼睛说话。”少女微笑着。她的脸被面幂遮挡着，所以小天使不知道她的嘴巴是没有动的。
　　“那嘴巴用来做什么呢？”小天使揉揉眼睛。过去他也认识一个用眼睛说话的人啊。
　　“用来吻你啊。”少女笑得更深了。
　　小天使可怜巴巴地想着：“因为今天起迟了，所以就得被漂亮女孩亲吻吗？”他往后退一步。漂亮的少女就把他抵在了墙上。“别亲啊，小姐姐，我弟知道了会打死我的。”说完这句话，小天使一边暗自懊恼自己想起了那个恶魔，一边推拒着少女。可是，少女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把小天使禁锢住了，埋下身来，把脸贴在他的肚皮上，蹭开了面纱。小天使觉得她的嘴唇像炮弹一样，朝着自己的肚脐嘴唇发射过来。在这生死存亡的一瞬间，他看见她脖子间系着骨头项链，项链中间是一颗金色的石头——石头？
　　那明明是我的脑袋啊！
　　小天使在心里狂叫一声，揪住那串项链，问道：“我的头为什么会挂在你的脖子上？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像——”小天使马上就要想出答案了，可就在这时，微笑的少女双手放在了自己胸前，那里画着两道暗红色的门，金色的垂着链子的纽扣像是把手。她用手指勾住纽扣，就把衣服上的门打开了。
　　小天使下意识地松开手，立刻捂住了脸。他不会看的！他的眼睛关门了，一丝光也不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