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慕青门》半匣铃铛

1、霍家幼女 一

　　“锦西！！！锦西——”
　　“锦西醒醒——你不要吓爷爷啊——”
　　“锦西啊——爷爷年纪大了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就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矩形的人工水塘边上，一个浑身都在滴水的老人正跪在塘边，不停地拍打着怀中半坐着的小女孩的后背，深切的呼喊一声比一声焦急。

　　从老人将女孩救上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但老人却没有听到女孩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通过女孩微弱的心跳确定她还活着。周围还站着三个同村的妇女，她们一起站在不远处张望，间或小声猜测着女孩是怎么溺水的，还能不能救回来。

　　女孩落水的池塘和最近的那户人家之间不过隔着一米来宽的小路，因为女孩算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她们都在猜是平时走路爱蹦的女孩不小心蹦下去的——虽然这种议论并没有多大意义，但是不妨碍她们继续品评谈论。

　　好在老人也没有心思管那些碎嘴的言论，一门心思的救人。

　　见呼喊和怕打后背似乎没有什么用，老人连忙又将她脸朝下扛在了肩上，在原地跳了起来。周围的农妇终于想起了上前帮忙，但还没近身就被老人无视在了一边，几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紧张——说到底都是淳朴的农民，就算事不关己也有些心疼这么一条生命了。

　　时至四月，天气却不见得有多暖和，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脱去保暖的棉袄，这个时候掉进水里，不说冷吧，棉袄吸了水之后也是很压秤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光是看那张煞白的瓜子脸就知道很瘦，但再瘦的孩子对于六十多岁的老人而言，这么扛着也有些让人吃不消。

　　可再吃不消，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老人也只能颤着腰继续颠她，只盼着听到她一声咳嗽。

　　池塘边不远处的墙角还站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他张着一双大眼睛，正吃着手里的芝麻片，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忙碌，没有靠近。

　　老人一边想尽办法让小女孩吐水，一边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几分钟过去，小女孩还是一脸苍白没什么反应。边上的农妇们见状想让他不要再忙活了，可他却依然固执地抢救，见一招不行，更是抓着女孩的两只脚踝，将女孩倒提着上下拎提。

　　几人知道劝也没用，跟着沉默地看着。一个五官憨厚的农妇想起墙角站着的小男孩，走过去将他抱在了怀里。

　　老人一直不忘关注男孩，看到男孩那双乌黑懵懂的眼睛，老人嘴里的另一个名字渐渐沉默了下来。

　　池塘是块活水池，安静的时候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这个位于村头的池塘每天都要来来回回经过不少人，以前可能没有觉着，现在这水声却像是讽刺一般，让人痛彻地明白什么叫做流水无情。

　　“锦西啊……”霍正方原本的镇定终于绷不住了，声音中带着苍凉和悲恸，眼泪纵横，“你还那么小，怎么就走在我这把老骨头前面了啊……你才刚过完五岁生日啊……”

　　说是五岁，但他们都习惯说虚岁，女孩今年其实也不过才四周岁而已，九五年的启蒙教育又迟，说起来孩子连学校还没有上呢……

　　脚下一软，小女孩顿时一个下坠，头顶磕在了地上。霍正方连忙站稳，小心地将小孙女平放在地，也不知是浑身太湿冷得还是悲伤过度，他哆哆嗦嗦地动作间，女孩又被地上的石头磕了后背。

　　那块石头并不小，抱着小男孩的万芳看了一眼霍锦西的身体，又看了一眼重新望向自己怀里的霍正方，没有出言提醒——反正人也不在了，一块石头而已，也不会觉得磕得慌了。

　　另外两个农妇也都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看着老人。

　　霍正方是这个溪庄村村长霍云林的父亲。虽然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统共就四十来户的小村子就没有谁不认识谁的，不过说到底，谁也不想为了一个石头在这个节骨眼让他急眼。

　　霍正方今年刚古稀，长方脸，五官周正，脸上布满了皱纹，未经修剪的眉尾向下生长，只把原本标准的剑眉生生长成了北斗眉，那些耷拉的眉毛和眼角的皱纹交错在一起，细细地诉说着老人的沧桑。不过，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都不是他在古稀老人中并不难看的面貌，而是他那只呈现灰蓝色的左眼。

　　相比起浅棕色的右眼，霍正方的左眼眼珠上粘着一些黄白不清的结膜，仅露出不到三分之一的虹膜灰蓝灰蓝的，看着人的时候，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心悸。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半瞎状态了，可就是这样的半瞎，刚刚独自一人下水将溺水的小孙女捞了上了。又是这样的半瞎，在放下小孙女的时候，没有看见那块和地面几乎同色的石头。

　　“霍家他爹……”万芳抱着小男孩的上前两步，“你还是把锦西抱回家吧？”

　　万芳家就是临着池塘子西边的女主人，之前也是她第一个出来帮忙喊人的，可是霍正方却没有等任何人，自己就下水去救了。这会儿人是捞上来了，却眼看着已经没了气息，她自然不想让他们就在自己家院墙外躺着。

　　另一个农妇的家则靠着池塘子北面，见状也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听见一声微弱地咳嗽声，几人循声望去，却见本应该断了气的小女孩居然嘴角开始溢水，咳嗽声也是她发出来的。

　　霍正方顿时惊喜地将小女孩扶了起来，防止她咳水呛到肺里：“锦西？！！”

　　喜出望外的呼唤声中，小女孩吃力地睁眼，眼睛还没有张开就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回应：“爷、爷爷……”

　　说音刚落，女孩原本犹如千斤重的眼皮顿时弹了上去，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不敢相信地又喊了他一遍：“爷爷？”

　　“是，是爷爷！”霍正方喜极而涕，一把抱住了死里逃生的小孙女，“爷爷要被你你吓死了！”

　　被按在爷爷怀里的小女孩却一脸地震惊，想说什么，却又是一连串地咳水，那咳嗽的力道将她的额头和脸颊震得涨红。她忍不住捂住了额头，终于又吐了一些水出来，鼻腔酸胀喉咙燃烧的感觉让她几乎晕厥。

　　看出孙女难受，霍正方也没有再摇晃她，只是用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因为孩子的脸被他的身形挡住，谁也没有发现当女孩睁开眼去看呕吐物的时候，脸上一脸的匪夷所思和怔忪。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冷不冷？”一边问着，一边抬头去看小孙子，“年年，你姐姐救回来了，你姐姐救回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音。

　　小男孩不过两岁大，根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爷爷在笑还是看得出来的，于是他也跟着拍手笑了起来：“救回来了，救回来了！”说完，继续啃手中已经捏融化了的芝麻片，甚至连掉在了万芳衣服上的也伸手捡了起来，放在了嘴巴里。

　　万芳脸色一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那块黑色，抱着孩子没有说话。

　　霍正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和孙子分享了喜悦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小孙女的沉默，于是有些心慌地探了探女孩的后脖温度，又摸了摸女孩的头，关心的问她：“锦西？锦西！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吓我啊……”

　　回答他的，是怀里的女孩很明显的一个哆嗦。

　　“是不是冷了？”爷爷不停地碰触霍锦西身上湿透的衣服，最终拉起了她的小手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拖了起来，“你这孩子，让你走路好好地走，你非要一蹦三跳的……地上太冷了，你快点起来，我们回家……”

　　霍锦西也不回答，随着老人的动作站了起来，眼睛却定格在那双大手手心的小手上。比老人小了整整一半的小手指节分明，纤细得似乎能撑破皮肤的指骨关节，透出一种轻易可折的脆弱。因为寒冷，这双小手显现出煞白的颜色，白的像瓷器一样，只有指甲露出浅浅的粉色。

　　从大手上传来的真切体温，让霍锦西再次陷入了怔忪。

　　她转头看了看左手边那八九十平方大的池塘，水很绿，不太干净的绿，像是倒了两桶绿色的颜料搅拌过一样。池塘东边的是她大伯家的房子，两层的小洋楼，只是门前两米高的院墙变成了二十公分高的水泥梗，门前早就砍掉的一排水杉木却端正挺拔，生机勃勃……

　　霍锦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她看了看正前方那条水泥混合着石子的小路，小路另一头因为拆迁谣言而平地拔起的民居全都消失不见，变成了绿油油的农田……视线向右，万芳家近两米高的水泥围墙里，一棵白玉兰树伸出了枝丫……

　　霍锦西茫然地“啊”了一声，在她的记忆里，那棵白玉兰树早就被砍掉了的。

　　霍正方想将她抱起来，但霍锦西却又是一个哆嗦，本能地轻轻推开了他。于是霍正方继续牵着她，伸出一只臂膀想将一边的万芳身上的小孙子接过来。万芳抱着孩子往前探了探，目光触及到霍正方身上因为下了水而变了颜色的衣服，还是将孩子又抱了回去：“算了，我帮你抱回家吧。”

　　霍正方眯眼看着她，点头道谢。

　　怀里的小孩并没有听出来抱着他的人有多么忍耐，他含了一口手里乌漆墨黑的芝麻片——如果还能称为“片”的话——看着被爷爷拉着走走在一边的霍锦西，含糊地喊她：“吉吉？”

　　吉吉？姐姐？

　　霍锦西脚步一顿，抬头奇怪地看着他，语气有些不确定： “年年？”

　　小男孩回之一笑，露出沾了黑芝麻的小牙齿。

　　霍锦西眨眼，男孩大概两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橘色的小棉袄，灰棉裤黑棉鞋，模样十分秀气。霍锦西目光在对方的牙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跟着霍正方往家里走。

　　一路上还好奇地东看西看，一会儿看看牵着自己手的霍正方，一会儿看看身边跟着他们回家的农妇，一会儿又对着那些老旧的房子内探头张望，一副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

　　霍正方有子女三男三女，儿女双全，除了留在身边的两个长子和次子，其他的儿女全部都已经在外成家。长子霍云廷一家住村头，一双儿女已经上了初中，并不需要年已古稀的他操心。而次子霍云林住村尾，因为结婚迟，一双儿女比兄弟姊妹的孩子都要小，女儿霍锦西不过虚五岁，儿子霍锦年也不过虚三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两个小孩子平时都是霍正方帮着带的，九十年代的村庄，小路铺满了石子，别说汽车，就是摩托车都看不到几辆，交通不发达，更没有什么玩乐的地方。霍正方一般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听听广播或者电视，偶尔给孩子们唱唱童谣，孩子们实在坐不住了，就一手牵一个带出去随便晃晃。

　　刚刚小孙女落水，就是在晃的时候一蹦一跳，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蹦到了水里的。

　　霍正方看着霍锦西东张西望的活跃，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只是努力瞪着右眼注意着脚下，就怕自己不小心给孩子摔着或者别的怎么，不过几分钟的路，愣是走出了双倍的时间。

　　其他人也都亦步亦趋地跟着，没人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