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求死不能 ...
-
“喝一口吧,少主,就一口。”主鹰端着药碗,语气尽量放缓。
冷然不答,不动,双目死死盯着窗外残月一弯,死一样的颜色。
“少主,您多少进一点吧,饭不吃,药总是要喝的。”六鹰带着哭腔,眼泪都快下来了,“别这么糟贱自己,为了那恩将仇报的无痕郎君,不值当。”
冷然仍不答不动,窗外几颗残星摇摇欲坠。
“少主!”六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拨出腰后的短剑,顶在自己脖子上:“六鹰以命相求,求您进药!”
冷然闭了眼,将头别向里侧。
“少主,您自小最疼六鹰了。”六鹰嘶声吼道:“六鹰先您一步走了,到了那边接着侍候您!”
六鹰高举短剑,向着自己的脖颈,猛一使力,将及皮肉,一只石子飞来,打得他双手发麻,短剑“呛郎郎”掉落地上。
辛涵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气极败坏的头鹰,脚跟都没站稳,上去一脚就把六鹰踹翻:“他要死随他去,你跟着犯什么傻,嫌冰炎城死的人不够多吗?”他脚尖对着刚爬起来的六鹰下巴一勾,六鹰就地也翻了个跟斗:“忘了你的命是二鹰四鹰怎么保下来的了?你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他们吗?”
“可是少主他……”六鹰眼泪汪汪,委委屈屈地望向冷然,他仍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个死人一般。
辛涵脸色不善:“还是什么都不肯吃吗?”
坐在一旁的木长老慢慢摇了摇头,龙木棍向地上一击,深入地面二寸,重重“唉”了一声:“还是不肯——咱冰炎城,可不能再死人了呀。”
六鹰已在小小声抽泣,辛涵“吓”地一声大吼,“哭什么哭,哭能让你的慧星少主吃药吗?哭能复兴冰炎城吗?”
他一手夺过药碗,另一手扳过冷然的脸,把药碗毫不客气地放在他的唇前:“吃药!”
冷然也不挣扎,也不合作,与死人无异。
“吃药!我要你吃药,我要你活下去!”辛涵边叫边按着冷然腮帮子,掰开冷然的嘴,死命往里灌药,冷然无声挣扎着,推拒着辛涵的手不肯咽药,待到一碗药倒完,洒了一半,吐了一半,咽下的不及十分之一。
辛涵一手仍捏着冷然腮帮子,另一手向外一张:“再来一碗!”
如法炮制又一碗强灌下去,冷然喝得似乎多一点了。
反反复复灌了半个时辰,七八个药碗都见了底,冷然总算勉强服下了当天的量。
辛涵把冷然往床里一丢,任由冷然咳得满面通红:“我不管你是爱那个什么无痕郎君爱得要死,还是对冰炎城愧疚得要死,总之你至少得活到这月十五。”他已走到门口:“冰炎城有我在,一切制度就不能废!本月十五,你我二十五岁继任者一战,必须进行!”他微微侧了侧头:“你到时再死也不迟!”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背景刚直挺拔,每一步都很坚定!
屋内所有人,冰炎城仅存的精英,看着那令人心安的身景,心中都燃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冰炎城还有辛涵,还有我们,冰炎城怎么会亡!
“水……给我…水。”一声虚弱发自床上,冷然努力撑起上身,接过火长老递过的茶水,无力的手甚至端不稳那轻轻的茶杯,向着头鹰勉强一笑:“借…借个力。”
头鹰闪着泪花,扶住他的手,帮着他一点点咽下半碗,他抬起无血色的脸,对着一屋子期待目光:“有吃的么?我饿了……”
“有!”
不约而同的回答,半头银发的火长老已拄着拐杖出门去催了。
每个人脸上都焕发着欣喜的光。
是的,冰炎城不会亡,冰炎城还会复兴起来!
十五,月儿圆而满。
西山拗,这是冰炎城最后的据点。
连日的围追堵截令每个人都很疲惫,但大家今天精神都很好。
过了今晚,冰炎城一代新城主就会诞生!
有了新城主,似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似乎一切困难都不再是困难。
如此士气低沉的时期需要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
辛涵与冷然都已站在拗中央的空荡地上,贯日剑与袭月剑分别在手,熠熠反光。
两个人的眼睛都很有神,手都很稳。
无论哪一个成为城主都将是可以依靠的支柱。
几乎在同一刻,两个人飞扬而起,衣袂在风中烈烈作响。
袭月阴柔,贯日巧妙,身形交错,剑影闪动,一切都很完美!
忽然头鹰一声惊呼:“不好,有人偷袭!”
“退路也被封死了。”六鹰眼疾手快,刚见人影就触动机关,轰隆隆封住了一边拗口,把偷袭的敌人挡在了外面。
火长老早已一蹿而出,木长老一反身,龙木棍已在手:“六鹰,你带着五行侍护好两位少主,其他人跟我来,绝对不能让这帮杂种打扰到两位少主!”
各就各位,有序散开,冰炎城行动如风,无剑天快疾似电,龙虎之争在所难免,无剑天不依不饶,李秦玄羽首当其冲!
他手中再不是有几分儒雅气的判官笔,换成一把乌黑黑锃锃亮的乌鞘宝刀,血花是它的装饰,猛狼是它的免征!
他遇到的是一群最不要命的对手,他带领的是一群最善战的杀手,赶尽杀绝是他接到的命令,生擒辛涵是他的终极目标!
左拼右杀,他囊中的暗器例不虚发,冰炎城的高手一个个倒在他刀下,目的只在于缓冲势不可挡的他。
当他冲到西山拗中心,一场旷世决斗已经结束,满地是剑气摧折的黄叶,最后的结果不能不令他惊讶……
几乎在同一天,身在冰炎城,现在的无剑天病了许久的萧一意生命垂危。
美兮请来了师父江东杰,江东杰把过脉后摇着头走到桌前,提起笔斟酌了许久的方子。
见到师父出来,美兮赶快迎了上去,一见江东杰表情,美兮三魂丢了七魄,仍不肯死心:“怎么样了,师父?”
江东杰只是摇头,手里一张方子也没有,反倒指使美兮:“去,把我的‘解千愁’搬来。”
美兮与师父本就没大没小,气得一拳擂在江东杰肩膀:“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他喝酒,你倒是开张方子啊。”
“方子?哼”江东杰苦笑:“我江东杰行医三十年,从未遇过如此难治的病人,萧一意他的身子实在太虚了,心肝脾肺肾没有一个没病的,治了这个就得伤了那个,偏他哪个也伤不得,这方子叫我如何下?我连补药都不敢开,怕他扛不住再补过去。更何况哀大莫过于心死,我再高明,能把他的心病治过来?别费力了美兮,各人各有各人的命,萧一意的命,只能这样了,你还是把我的‘解千愁’搬过来,让他最后舒坦舒坦吧。”
“不,我不信!”美兮大眼睛眨啊眨,睫毛弯弯:“我不信萧一意他那么多关都过去了,偏这一关过不了!”
江东杰知道美兮的性子,但他更知萧一意的病情,晓得说服不了美兮,他长叹一声走了过去,美兮拉住他的臂膀,堵在他面前:“师父!师父你说的这些我也晓得,可你一定还会有法子治他的对不对?”
“何必呢,美兮?”江东杰脸上是阅尽人事的沧桑:“你我都清楚他为何会凶多吉少,既然他都不愿再求生,必然这世上有他难以再忍的苦难,我们救了他,岂非是要他继续受苦,给他再添麻烦?”
“你错了师父!”美兮大声争辩:“自我们出生,麻烦就注定相伴,可只要我们肯去解决,就没有什么麻烦能够难得住我们!我们不可以逃避苦难,正如我们不可以放弃希望!我就不信我想往前走,前面会没有路!我就不信萧一意的麻烦不能够解决,我就不信萧一意他不能够好起来!”她重重跪了下去,飞扬的尘土中她变得无比圣洁:“师父,你救救他,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
江东杰看着他年轻的徒儿:或许,她是对的?或许,我真的老了?
“你当我不想救他么?”江东杰抬起头望向远方:“他也是我多年的酒友,是我故人的儿子,是我少数几个敬重的人之一,可救他,着实太难了。”
美兮向前膝行一步:“没关系,无论有多难,我余美兮发誓一定办到!”
“你发誓?你发誓顶个屁用?”江东杰气极反笑:“以他此时的境况,必得在七日内凑得诸多天下奇物,包括天山砺金派圣物百仞莲与苗疆沼泽土生的白榀兰,以高手内力催动炼炉两天一夜不能间断,炼成疗伤圣物九转还阳丹方才治得。可他现如今众叛亲离,哪里还会有人能为他做这些事情。”
美兮沉思良久,终于展颜一笑:“有了,师父,你只管去开保命的药,自有一人愿为他做这些事。”
她匆忙站起,裙裾上灰都未拂已然跑开,声音再传来已在数丈开外:“我这就去找他。”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总要与人的意愿对着干,你越是盼着它短些,它就越要走得慢些,你越要盼它长些,它便偏要行得快些。
秦玄羽征诗冰炎城余部,归来时美兮已守在他现在居住的贯日院门口两日。
秦玄羽下马时很得意,马后拉着一队冰炎城残部。
“美兮你来得正好。”秦玄羽从轿子里扶出辛涵:“快给我这新招的男宠治治伤。”
“治伤治伤治伤,我给他治伤,那谁来管萧一意呢?”美兮“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萧一意他就快死了!”
秦玄羽立即变得惊惶:“萧一意他怎么了?”
“萧一意他朝…朝不保…保夕,只等着这几味…几味药救…救命。”美兮抽抽噎噎取出江东杰开的药方,已被手心的汗捏得发湿:“要快,他那我们只能再……再坚持五……五天。”
秦玄羽劈手就夺了过来,一刀斩断马后的绳索,翻身上马,纸都没有展开,一溜烟已不见了踪迹。
美兮还在望着秦玄羽消失的方向发呆,辛涵已自已进了贯日院,脚步有些蹒跚。
“城主,不能去啊!”火长老脾气暴烈,下盘千斤坠的好功夫令拉他的马直在原地刨土,其他冰炎残部一样双目血红,嘶喊着不让辛涵进去,仿佛那贯日院现如今是阎王殿一样。
辛涵恍若未闻,走入贯日院依旧很坦然,如同那里还是他的寝宫一般。
冰炎残部的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了下来,镣铐声响,不一刻就不能被带向了何处。
美兮还在望着秦玄羽消失的方向发呆:“全靠你了,秦玄羽。”
五日后,秦玄羽准时归来,一路累死了四匹大宛名驹,趁着江东杰备炉时稍作休息,又以内力催动炉内三昧真火——他如今早得古九寒百川汇海神功真传,回来的路上已吸干了几位冰炎高手的内力,再加上心细如发,内力循序渐进,有条不斋,章法不乱,两天一夜炉火绵绵不熄,开炉之时丹成香溢,他已汗流浃背,几近虚脱。
美兮万分小心地将九转还原丹化开来,撬开萧一意齿缝,捏着萧一意鼻子灌了下去,无论余美兮还是李秦玄羽,就连江东杰都捏着一把汗。
一个时辰过去了,萧一意没有丝毫好转的迹向。
古玥已忍不住嘤嘤哭泣,美兮一个巴掌甩过去:“你就知道哭,萧一意还没死呢!”
古玥毫不示弱,也一个巴掌还回去:“你不是自诩‘妙春手’吗,现在又怎么解释!”
两个女人怒目相向,恨不得都上手撕破对方的脸皮。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秦玄羽缓缓走向萧一意,温驯地把头靠在萧一意胸膛:“哥,你又骗人。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你又骗我。”
他手指卷着萧一意柔软的白发:“你为什么不停地要抛下我?我不乖吗?”他抬起笑脸:“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乖吗?”
古玥和余美兮面面相觑,秦玄羽今天的样子怪怪的。
下一刻秦玄羽的脸就翻成了暴怒:“你想死难道是因为我碰了你?”他忽然直起身:“那么多人都可以碰你,那么多人碰你你都不会去死,为什么只有真正爱你的我碰了就不行!”
他提着萧一意的领子猛劲摇晃:“你说啊,为什么就我不行,你为什么不爱我?”他忽又扼住萧一意脖子:“你觉得委屈了?你觉得委屈所以以死相抗?”他竟真的手上开始加力:“你委屈得要死我就成全你,我掐死你然后再陪你一起死!”
江东杰等人一看情势不妙连忙上前拉开秦玄羽:“放手,这样下去你真能掐死他,快放手,还嫌不够乱吗?”
“放开我,不要拉我,不要拉开我和哥哥!”秦玄羽忽然哭喊着震开了所有人,轻柔抱起萧一意,把萧一意的上半身死命压进自己怀里:“别离开我,哥,别抛下我,我错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古玥和江东杰一对眼色,江东杰当机立断一个掌刀辟在秦玄羽脖颈上,秦玄羽晕过去手里仍死死抱着萧一意,费了好大劲才掰开,江东杰很担心,看他忽哭忽笑如此反常,可别得什么失心疯之类的,一个萧一意已经很上他头疼了。
江东杰已将秦玄羽拖了出去世,古玥对着萧一意的鼻息试了又试,纵然不舍也已返身去查医书,另求良策。
唯有美兮不动,瞪着萧一意好似瞪着绝世的仇人。“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她忽然指着萧一意的鼻子大骂:“你不敢活了吗?你被困难吓怕了吗?你以为无意义的死可以证明有意义的生吗?你这个大笨蛋!你死了,冷然和秦玄羽对你的误解就能解除了吗?你的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的死只能给他们平添一份内疚,你死了你这么多年的委屈全算白受,父仇依旧,谁来为你和你父亲雪耻!你的苦心经营,你的忍辱负重,游之风为你铺好的路,古玦给你争来的机会,还有叶未央,还有冰炎城,一切的一切都会跟着灰飞烟灭,你死了怎么有脸去见他们,你死了打算找到他们跟他们抱着哭吗?你这个傻瓜,你要杀死的不是你一个人,你的命上系着多少个人的命啊,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他们把命托给你不是要你自暴自弃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邪不压正,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你得活着,你得好好活着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你得活着才能向冷然向秦玄羽证明你的爱!你得活着,你这么善良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想象一下你的死让他们拍手称快的样子吧,你赚不下他们一滴眼泪!”美兮握紧萧一意的手:“别怪我勉强你,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苦我都明了,我知道你的日子有多难熬,没有同行者支撑你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我都知晓,可是,玉君,我想要你知道,你至少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信你!我信你品性淳良不会更改,我信你天性善良不会害人,我信你!”
她握紧萧一意的手贴近她的心窝,让萧一意感受那里火一样的热度:“你听到没有玉君,这里还有一个人肯信你,这个人知道你从未爱过她将来也不会爱她,这个人知道也许有一天你出于无奈也可能做出伤害她的事,可她愿意陪你走下去,对你不离不弃,无条件地支持你直到你再也不需要她!她愿意给你生存的勇气,像游之风和古玦那样为你牺牲,教你如何为自己活一把,活得轰轰轰烈烈精精彩彩,只要你肯醒过来!你快点醒来啊玉君,不为了仇恨不为了报复,只为了所有你爱的人,为了所有爱你的人,为了你一直遗忘的自己,醒来!”
缓缓地,缓缓地,一滴泪珠滚落萧一意发际,萧一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师父……师父!师父你快来啊!”美兮握着萧一意的手喜极而泣:“萧一意,萧一意他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