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随手虐文》月妖屠

1、王子和塞壬

　　有一个王子酷爱出海航行，他从遥远的罗马带来一把金色的七弦琴，归途中，每至黄昏，他便会拿出七弦琴，弹奏出动人的乐曲。
　　琴声引来群鱼，随着旋律的起伏，大海仿佛都变得安静。那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与琴声相和。王子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只是深深被这高超的技巧打动了，他想去寻找那个歌者，却被船长阻止了。“这是塞壬，”船长说，“一种少见的海妖，美貌而危险，常常诱惑水手下船吃掉。他们法力高超，能轻而易举地掀起滔天风浪。传说他们住在海的最深处，常年寒冷，覆满冰凌。殿下，您不要去招惹他。”
　　塞壬想迷惑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人能逃脱的。船长又长篇大论了一通塞壬的凶狠，最后以这句话作结。王子不信，能唱出如此华美之声，一定拥有美好通透的灵魂。
　　每天他仍弹七弦琴，斜阳映照的金光粼粼的海面上，飘渺的歌声总与琴声飘荡交织。直到半夜风波骤起，船在惊涛骇浪中翻滚，将所有人拍入水中。王子抓住一块木板在海上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天色微暗，已经过去了大半天，黄昏已逝。他发现自己躺在金色的沙滩上，劫后余生不禁使他落下了眼泪。他起身查看，发现这是一座孤岛，岛上有草有木，只是没有人烟，没有动物。他呼喊着，无人应答，目力所及只有一片空茫的深沉海洋。
　　天穹的余光慢慢消散了，黑夜降临。疲惫的王子草草和衣睡去，海风有些凉，他不由地咳嗽了几声。一个黑影在海中默默看着他，他浑然未觉。
　　翌日，王子醒来，看见沙滩上有一些鱼和贝壳，鱼还在扑腾，很新鲜。他以为这是海浪冲上来的，便欣喜地找草木烤熟了，填饱了肚子。可接下来连续十几天都是如此，而且海货的数量和种类一天比一天多而且猎奇，他便开始怀疑这是人为。别的不说，他无语地看着今天“被冲上来”的食物，鲨鱼哎，怎么可能会被冲上来，还一下子冲上来六只。
　　夜里他撑着不睡，盯着海岸处。快到黎明时他看到一个影子悄悄从海中浮上来，肩膀上扛着一个大物件，又把它推到岸上。王子模糊地看清这是一个头发深蓝的人。他一下子坐起来，大喊：“喂！你是······”声音刚刚出口，他便看到那个人僵了一下，立刻窜回海中，王子只看见一条闪着光的尾巴拍出巨大的水花。
　　那是什么呢？他走到岸边眺望，海面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看着今天的食物，无奈地笑了，半大的鲸鱼什么的，人工痕迹也太明显了吧。那一定塞壬吧，他想起船长说的话，塞壬有优雅的鱼尾。
　　他向大海呼喊了一整天，却没有得到回应。傍晚了，他有些沮丧地坐在沙滩上，看着远方发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又想到也许再不可能回家，不禁悲从中来，低垂着脑袋开始哭泣。
　　海中传来细微的破水声，王子没有发觉，直到一只湿漉漉的大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王子呆呆地抬头，看到一张俊美如阿波罗的的脸庞，眉目间盛满温和的笑意。王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脸一下子红了。而看到他抬头，那人的脸也“唰”得红了。两个人讷讷地对视了几秒，又同时别开了头。
　　塞壬悄悄摆了摆尾巴，顺着水流慢慢下沉。他今年才两百岁，不知道怎么和人类相处。他喜欢这个人类，也喜欢这个人类的琴声，但他怕自己吓到他，还是先走为妙吧。
　　王子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你······是你救了我吗？”他颤声说。塞壬看见人类好像并不太排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抽开手逃跑，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船上的那些人呢？这是哪·····”王子有些急切地问。塞壬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口中逸出一串清鸣。
　　“你不会说话吗？”王子问，塞壬点了点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良久，王子的脸又变得红彤彤：“谢谢，谢谢你照顾我。”说完，他看着塞壬艳色的脸，吞吞吐吐地说：“你能·····每天来陪我吗？”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喜欢你的。”
　　塞壬的脑子炸了。我很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的······他猛地抽开手，一下子扎入水中，向深海潜游而去。他想他需要静静。
　　黑夜姗姗来迟。睡前王子纠结：他到底答应没答应？而躺在贝壳里的塞壬一声不吭地抱着尾巴，烦恼地想，完了，尾巴太害羞变成粉色要好久才能变回来，好丑，明天要怎么见他的人类啊。
　　第二天傍晚，藏藏掖掖地并不想露出尾巴的塞壬来了，王子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再寂寞了。此后的每一天塞壬都会来陪他，听他说话，为他歌唱，甚至有一天塞壬捧来了一把金色的七弦琴——正是王子遗失的那一把，天知道塞壬是怎么找到的。从那一天起，海上的歌声琴声又交织起来。
　　王子不用担心吃喝，塞壬还常常陪伴，他却还是病了。击倒他的不是病魔，是思乡。夜里他发烧，口中喃喃的是家乡的名字。塞壬在水中静静地守着他，尾巴偶尔拍拍水面。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第二天王子发现塞壬不见了，心中隐隐担忧。第三天，第四天，塞壬还是任凭他怎么向海恳求都不出现。因病更加脆弱的他以为塞壬已将他抛弃，几次痛哭，又在高烧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五天他习惯性地撑起身子眺望海平线，眺望着他的塞壬。不知是否是他的幻觉，他居然看见了船的影子。他大声呼救，终于，船向他开来，是他本国的船！他被救起，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船长问他是怎样幸存的时，他神使鬼差地隐瞒了塞壬的存在，说他是自己漂上孤岛的。
　　那天夜里他听到塞壬华美的歌声，不禁心中埋怨塞壬丢下他离开。他藏好怀中的七弦琴，没有回应那呼唤般的歌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也许他太累了，并没有注意到塞壬的声音比往常弱一些。他不知道的是，塞壬的尾巴上有一大道狰狞的创口，鲜血现在还在向外扩散，慢慢被稀释在冰冷的海水里。
　　王子终于回到了皇宫，可他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他总是想起塞壬那俊美的脸，温柔的眸子和唇角不散的笑意。于是他搬到了海边，每个晚上都向海弹奏七弦琴，期望塞壬会出现。他知道自己的情感也许有些不对了，却不愿意深思。
　　一个月圆之夜，他又拨起琴弦，而若隐若现的歌声竟从远方而来，他惊喜地站起来，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他的塞壬，正飞快地向他游来。
　　他扑进水里，塞壬接住他，把他抱在了怀里。他感到胸中炽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促使着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爱啊，他想，他爱上了这个来自深海的生灵，不知何时。
　　他昂起头，不顾一切地亲了上去，而塞壬温柔的回应让他明白，他的爱，从来不是单向的。月光下他们唇齿纠缠，乘着年华正好，抵死缠绵。
　　王子和塞壬幸福地生活了几个月，那是王子最快乐的时光。夜晚他们在幽静的海上密会，他说，塞壬认真倾听，十分甜蜜。
　　但是好景不长，一个侍卫撞破了这一切，他大惊失色地报告了国王。国王亲自来到寝殿诘问王子，而王子只是跪下沉默不语。未来的一国之君岂能雌伏与他人身下，国王将王子关入大牢，让他好好反省。同时，他坚信是狡诈的海妖诱惑了他的儿子，派兵捉拿塞壬。
　　半夜，塞壬来寻自己的爱人，可爱人却没有出现，反倒是早已埋伏好的士兵冲了出来。塞壬愤怒地咆哮，卷起万丈波涛，翻涌磅礴而来，却又在快到海岸时消失了。他低低地悲吟，一头扎进海里。
　　他终是不忍心伤害他的国民。
　　国王知道塞壬逃跑后大发雷霆，可他也知道海洋是那畜生的领地，绝不是人类能轻易踏足之处。国王暗中处理了所有知情人，死死锁住了这个皇家丑闻，连王后也只知道王子师犯了错被关押，不知道原因。
　　王子失踪的那段时间，公爵的野心滋长起来，他谋划着篡位。王后早已经与公爵串通一气，如今正是夺位的最好时机——王子是上一任王后的孩子，年轻美貌的继王后早就不满于伺候一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她想要的更多。
　　国王被王后毒死，王子也被从牢中提出来软禁。公爵宣布了二人的死讯，同时宣布他将在五日后继位。登基的前一天，公爵到了王子的寝殿，逼迫他喝下了毒酒。
　　“您还有一个小时好活了，王子殿下，”他傲慢地故作叹息，“有什么遗愿要臣下帮您吗？”
　　王子虚弱地躺在床上，他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塞壬啊。
　　他说：“那就把我的七弦琴扔进海里吧。”海妖的生命是那么长，不该为一个死人蹉跎。塞壬一定还在气恼自己那天夜里的失约吧，也好。不告而别后恩断义绝，合理的剧情，塞壬不会起疑心。
　　他竭力想笑一笑，却扯不起嘴角，脸色愈加苍白。
　　公爵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吩咐人去办，然后无不嘲讽地说：“真该让老国王看看，他的儿子居然是个音乐家。呵，老天爷啊，他临死前还要叫他的乐器不受我们这些俗人玷污呢！”
　　王子知道公爵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却没有力气再去反驳了。毒药的效力很快，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感到地板冰凉，冻的他发抖，眼前却止不住浮现出塞壬那温和的蔚蓝色眸子，干净如天空，又深沉如海洋。
　　一直在这片海域打转的塞壬似有所感，心中一阵紧缩。他游向海边，却正看见金色的七弦琴落入水中，缓缓下沉，透过水波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温暖而耀眼。塞壬的心碎了。
　　他飞快地游走了。可过了几分钟他却又折了回来，捡起了七弦琴：他决意要问个明白。
　　他一跃破水而出，鱼尾化作披着银缣的矫健双腿，向岸上走去。他张口歌唱，与平常不同的魔幻歌声魇住了所有听到歌声的人，让他们陷入沉睡。塞壬们都知道，海妖是不能离水的，离开海水的海妖法力会下降，身体会不断地消融，如同阳光下的泡沫。
　　他边走边唱，听着自然之风的指引，向爱人的方向走去，一路走过，头发渐渐变浅——头发是海妖的寿命表现，何时变为银白色，何时便是海妖一生的终点。
　　当他走进宫殿，却只看见了爱人的尸体。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下抱着他，虔诚而疯狂地用仍在歌唱的双唇抵着他的唇。
　　他的唇好冷啊，这是连生活在冰棘中的塞壬都无法忍受的冰冷彻骨。
　　塞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又痛恨自己竟怀疑王子忠贞的爱。过度的法力消耗和上岸时间的太久已经让他无法再犹豫。他的歌声未停，只是声声泣血，哀转凄美，他握着王子的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睁大的，蒙着灰翳的双眼，落下了猩红的泪水，滴在王子的眸中。
　　传说塞壬一生只流一次泪，泪绝必亡。他们的眼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是所有人梦寐以求之物。只是没有人能强迫塞壬流泪，铁石心肠的塞壬从不惧任何折磨，只有心痛到极限，哀恸到极点，才有血泪而出。
　　塞壬的身影渐渐虚幻起来，歌声也逐渐变轻了，如同海上清晨将散的薄雾。他感到王子的身体变暖了，他用手指点了点王子的额头。人类的性命太短了，还是不要记得他了，塞壬想，会难受的。歌声已经细不可闻了。
　　他俯下脸，本想亲吻自己的爱人，却一怔，最后一滴泪落在了王子的额头上，凝成了一块璀璨的蓝宝石，里面流动着一缕红色的光华，如同跳动的火焰。
　　此时恰好窗帘被风吹动，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丝微凉的水汽。
　　外面的人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停顿，又各干各的了，但很快有人发现现在已经不是光明流泻的午后，而是似血的黄昏。人们窃窃私语，是谁盗走了时间？
　　王子动了动睫毛，醒了过来。他感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拿下来发现是一块他见过最美丽的蓝宝石，蔚蓝得像干净的眼眸，里面的红痕像哭得太多太狠而溢出的鲜血。他笑自己的想象力丰富，站起来，却听到液体坠地的“啪嗒”一声，他一摸脸，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我明明一点也不难过啊，为什么会哭呢？他疑惑。他真的一点也不痛苦，只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好似无所寄托，有些不知所措。
　　他整理了自己的心情。自己没有死，不管是谁救了自己，首先是要逃出去。他在外面遇到了忠心耿耿的臣民，很快组织义军反扑，民心所至，纷纷溃败。他终于扫清了叛徒，登上王位。
　　他爱上了收集蓝宝石，并把那块突兀出现的宝石一直挂在身上，至死不离。他封存了那把金色的七弦琴，因为奇怪的是，无论他再怎么拨动琴弦，那琴始终缄默，不再发出一丝声音。他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什么记忆，可明明他的记忆完美无缺，周围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丢了什么——所有知道塞壬的人都死了，只有他，忘了他。
　　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他在大臣的女儿们里挑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不为什么，只为了那双蔚蓝色的，似曾相识的眸子。很快，王储出生了。
　　庆祝的宴会上，他又看到了那个救了他的船长。船长正在跟别人滔滔不绝：“当时我们看到一只海妖，傻傻的呆在那都不会躲。我船上的好小伙子用标枪投中了他的尾巴，他就跑了。我们赶紧追啊，跑了半天跟丢了，回头的路上却发现了陛下，嘿，你说······”
　　他的心里突然颤了颤，有些奇妙地发胀发痛。他捂住胸口，好一会才喘过气来。他失了兴致，独自一人回到了寝宫。侍女将孩子抱给他，问他取什么名字。
　　他望着孩子那与母亲肖似的蔚蓝色双眸，陷入沉默。
　　侍女看见这位年轻俊朗的国王脸上露出空茫的表情——这一阵子他常露出这种表情，轻轻吐出一个单词：“Tirton。”
　　特里同，译为海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