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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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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在露台外粲然盛放,一瞬照亮一片漆黑的室内。循着礼花爆炸声,沐信贞来到了露台上。
今夜是满月夜,玉盘高悬于夜空,一轮温柔辉光。她抬头去看烟花时,那些花火倒映在她眸中,瞬息又归作沉寂。唯有月亮常明,如玉璧沉底,坚硬而又寒凉。
现在,她已如父亲所愿的那般,穿上了那袭专为她定作的赤红礼服裙。独身抚养女儿长大,父亲最懂得什么样的衣服适合她。沐信贞容貌生得娇贵艳丽,是一朵被过度保护的烈焰玫瑰花,须得用最华贵的珠宝、最精致的衣装来郑重妆点。
她是一卷华丽昂贵的重工绸缎,是要裱在玻璃展柜当中的,旁人只可参观,绝不能亲手触碰。
沐信贞本人对父亲的装扮品味并无意见,不如说她并不在乎。父亲待她极好,会愉快慷慨地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几乎把她捧作国王,这座偌大庄园即为她的王国。
她想这所有的“好”,或许是因为他爱她、把她当作最亲爱的女儿,却从没有想过,父亲有朝一日会向她索要报酬、以偿还这些年来的优待与溺爱。
大概在父亲心中,始终有一杆能够称量万物的秤,任何交换发生以前,都需要经过他的评估。他如珠似宝地将沐信贞宠爱长大,便是为了在这一天、以及后来的每一天,从她身上一笔一笔地讨要回利息。
今晚是她的生日宴。站在露台上,任凭夜风撩起她鬓角的碎发,沐信贞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庄园入口处,大门大开,车道上停满各色豪车,车灯闪烁作一片明亮的海洋。有无数名宾客正从车上下来,预备奔赴沐信贞的生日宴。
这些宾客当然不是单纯地为她而来:他们是为了给沐寺风一个面子,更是为了在今晚这场宴会上,亲眼见证、或亲身参与沐寺风的选婿大会。
作为“正业堂”的话事人,“沐寺风”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不论哪道人士,都得敬他三分。他膝下仅有一名爱女,女儿又到了适婚年龄,自然有人开始猜测,沐寺风将会选择怎样的青年才俊、作为爱女的伴侣。
沐寺风亦乐于放任他人去讨论这个话题:影响力越扩越大越好。所有人都知道他极为宠爱独女,认为他定会爱屋及乌、帮扶女婿。沐寺风需要外人对“女婿”这一身份赋魅,并为了争得这个位置而打得头破血流,庄家则只待坐收利益。
他要从那些候选人中,选择出最有利于他的那一个。至于女儿本人的意愿——沐信贞不无嘲讽地想:父亲或许并不在意。
作为这场选婿大会的“获胜者奖品”,沐信贞今晚必须盛装出席。
她顺从父亲的意愿,换上这身赤红礼裙。裙摆摇曳拖地,沿路洒落熠熠碎钻,最终在后腰处团出一朵玫瑰花的纹样;再将一头雪白长发挽起,露出修长脖颈与光滑后背,一条细长银链绕过锁骨、自颈后垂下,在脊柱处勾勒出一弧阴影。
这套装束,她已对镜检查过多次,确认无一处瑕疵。现在她只需等待,等待女佣前来敲门、请她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宴会现场,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但在女佣请她下楼以前,这是一段隐秘的自由时光。她将房间里的灯光全部关闭,孤寂地坐在黑暗当中,像死刑犯人等待处刑时刻的到来。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坐在黑暗里,她默默地摩挲着她的手指。这双手柔嫩、白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从未受过磨难的手,指根处佩戴一枚硕大红宝石戒指,那是她十五岁那年,父亲赠予她的生日礼物。
他说这枚宝石自开采出来的那天起,便已被他预定。他注视着它接受检验与雕刻,最终成为戒指,被装在天鹅绒包裹着的礼物盒当中,由父亲亲自交到沐信贞手上。
父亲如此爱她,以时间、以金钱、以情感。他们是彼此在世间唯一的亲情羁绊,是血浓于水、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的亲缘。他们本为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父亲真的要利用她的婚姻、来为他自己谋取利益,那沐信贞也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他只会为她好。这份从婚姻中攫取而来的利益,也是要同她平分共享的。
也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失落……沐信贞缓缓吐出一口气。父亲在外杀伐果决,对内却一向温柔耐心,他愿意给她最好的成长环境,纵容她长成任何一个样子,任何一个样子他都喜欢。她明明清楚,父亲是纯粹的商人,凡事皆以利为先;可她也天真地认为,她是父亲为人处世中的例外。
她确是一款“例外”,只是并不绝对也并不纯洁:里头总得掺杂一些算计、一些权衡。
沐信贞心中天人交战,觉得煎熬又难堪,想找出一个纾解的渠道。正巧户外烟花璀璨,她便循着声光走到露台上,试图用美景与和风,使自己心绪稍解。
目光掠过远处的庄园大门。她不关心今晚会有谁出现、又会是谁成为她的丈夫。在她的理想当中,“男朋友”或“丈夫”似乎是极遥远的一个身份,她默认身边只有父亲作陪,只要有父亲就好;却从没想过,父亲会有老去、死亡的那一天——那对她来说,也是极遥远的未来。
单手搁在露台栏杆上,沐信贞俯视着下方花园。今夜月色明亮,辅佐以灯光,整座花园堂堂又辉煌。此时花园静谧无人,宾客们大多聚集在户内,等待宴会开场。
……不,是她一时错看,花园里还是有人的。在随风曳动的花枝间,她看见了一抹身影。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人,一身漆黑礼服,胸前缀着枚红宝石胸针。看清他的那一刻,沐信贞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手指,余光中瞥见她的那枚戒指,像一滴鲜艳的血。
男人长相俊秀,一头栗色卷发,用发胶打理成服帖、体面的造型。在沐信贞的目光中,他正伸长了手,攀来一截花枝,将洁白花苞挨近脸庞,深深嗅闻着花蕊处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