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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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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借我一身孤勇,我宁愿半梦半醒
别赠我随意享用,世间的疼痛
别让我傍观看清,你只是浮光掠影
别送我盛筵美景,皆是迷离惝恍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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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记得在梦里看见浑身散发出柔和光芒的优美天鹅,自湖上洄游而过,展开庞大翅膀恣意挥舞,弯下长颈亲吻水面。我站在湖边看着它,樱花园白天鹅清水湖。我见过这个画面。在不久以前。应该是不久以前。
百万樱花园就在我身后,粉白的花瓣飘呀飘,渐渐的在我脚下堆积,越来越高,一直淹没到了我的腰。于是我整个人都站在樱花花瓣里了,垂手抓一把都是濡湿柔软的花瓣。啊,梦幻,迷离,不真实。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沐信贞,沐信贞,贞谅,贞谅。一声一声,温柔的深情的恳切的。老人说如果梦里有人叫你,千万不能应,因为那是勾魂的鬼差来了,你若应了,你便会被它勾走。我没有应,我转过身找寻着声音的方向。
往那边看,樱花海里立着一间雪白发光的亭子,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那里,它的脑袋,嘴巴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正在做出口型,发出声音。沐信贞,贞谅,Angelin。它在叫我。我拨开花瓣向它跋涉而去。我有意识,我可以控制自己,我控制着自己向它走去。
它的声音,好熟悉。是那种可以让我交付信任的熟悉。
周围啊,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气,像是小时候吃过的樱花蛋糕,做成樱花形状,粉粉的奶油白白的奶油,最中心放着三颗红樱桃。樱花的味道,大概也就是甜甜的吧。后来我尝过樱果,才知道并不好吃。观赏樱的果子酸涩难吃甚至于连下咽都做不到,事物总有其坚定的两面性,不是靠想象就可以忽略掉其间天堑差距。
我离亭子越来越近,却始终看不清那道人影的脸。它是谁?它的声音属于谁?它在我的梦里是谁?无解,我亦不去想,只顾着拨开花瓣一路向前,生怕这铺天盖地的花瓣某一刻将我压在底下,挣脱不开爬不起来。
那道人影离开亭子,向我走来。它走过的地方、向前的方向,花瓣海自动向两边分开,为它让出一条路来。我就像是亲眼目睹了摩西过红海,分开海水安然走过,神谕之子。它走到我面前,我忽然看清了它。那是一张漂亮白皙的少年面庞,微微透露出不正常的病态,略有疲色,眼底淡淡黑眼圈。黄棕唐装,披着浅黄色的披风,黑色手工布鞋,伸出纤瘦的手拥抱我。我撞进他怀里,闻到安神定魄的檀香味道。
那是最上等的熏香,三藏法师入定时必以檀香陪之,冥想的首选香料。他怀里的檀香味道那么浓,我几乎要被熏晕过去。啊,一个男孩子,纤细的有力的身体,我的手碰到触到他瘦弱的胸膛、清冷的皮肤,他眼里有什么?我看不见,我低下头,看见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浅色荷包,荷包里银色刀柄露了出来。
“沐信贞。”他叫我的名字,口吻温柔的深情的恳切的。而我突然的害怕起来,我开始推搡他,让他离我远点,他察觉到我的远离之心,双臂收紧抱紧了我。那么纤细的两根手臂啊,居然蕴含着那么大的力量,我被他箍在臂弯里,窒息,困难,还有困惑,奇怪。我不记得他,我不认识他,他凭什么那么笃定的叫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或是天大的爱意。但我认为我对他并无得到与舍弃。
“你是谁?”我问他,苍白且无力,这是弱者才会有的反应。强者不会多话,他们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至于没用的,全都会被毁掉。我不喜欢没用的自己,我是否也可以自我毁灭。
隔着柔软精巧的手帕,他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我望进他的眼睛,黝黑、苍茫,是宇宙最后一丝光芒都被黑洞吞噬,余留下的荒芜之地。没有生命,没有机质,无穷无尽的漂浮着的失去重力的尘埃。
他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那一瞬间眼中泛起某种不可名状的柔和情愫,原本略显冷峻的面庞也因为这笑容而不可思议的转变成了仿若天使般的纯真皎洁的面容。像晴朗夜空当中见到的大若脸盆的圆月,光芒澄澈,澹澹清清。他冰凉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问我:“你又是谁呢?”
“我是沐信贞。”我报出我的名字。除了身为沐信贞,我还能是谁?我只会是沐信贞吧,至于这个名字所承担的一切,我暂时想不起来。
“是了,你是沐信贞。”他抚摸我的动作不觉重了一些,一下一下静静梳理着我的长发。我的目光四处乱晃,从他乌黑的眉眼挪动到苍白的面颊,再到微微泛红的耳垂。耳垂圆润饱满,有福相,从耳垂到耳廓,整整齐齐的钉着三枚藏银耳钉。我并不爱这样的男子,比起痞痞坏坏的不良少年,我更喜欢温文尔雅的秀儒男子。他俯下丨身,柔软微凉的唇瓣触碰到我的耳朵,一阵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入我的耳道:“可是你不仅仅是沐信贞。”
我自然知道我不仅仅是沐信贞。
我只不过是拒绝回忆起与这个名字相关的充斥着血腥、暴力、黑暗、痛苦以及死亡的记忆——
就像是回忆不起来,就不曾拥有过一样。
我是谁?我作为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拒绝回忆,不想回忆。
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毫无关系。诡辩家欧布里德的著名论点,概括我很合适。
“那你是谁呢?”我口齿清晰、逻辑明确的继续反问他,“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百万樱花园里,抱着我,捏着我的下巴,告诉我我是沐信贞的你,又是谁呢?”
不管是以前的记忆,还是现在的记忆里,都没有这号人物。
他没有出现在我已经结束的生命里。
从来都没有。
我如此迫切的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我知道就算他告诉我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又如此害怕的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我知道就算他告诉我了也没有任何影响。
我,是已经死了的。
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已经一刀两断了。因为我已经死了,沐信贞已经无法作为一个人存活在世上了。
在死前的最后一个梦里见到的人,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我想。虽然我不认识他。
少年慢慢地笑了。
漂亮的清澈笑容,眯起的深邃眼眸。
冰凉的纤细指尖,温柔的浅浅吐息。
一切都像琉璃一样,幻美,脆弱。
“我啊,是唐晓翼。”他意有所指般的说道,“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从前和以后,你都不记得我。只有现在这一刻,这一分钟,你记得我的名字:唐晓翼。”
我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又好像不知道。
我抬起手抚摸着少年光滑的脸颊。像小时候在日本吃过的一种团子,外头滚着糯米粉,一口咬下去满口艾叶清香,夹心是正宗的抹茶味儿。
与我相比,似乎他才是那个快要死去的人。
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他做出了某些重大牺牲。
我鬼使神差的问出了一句话:“你不会死的,对吧?”
“当然不会。”
我怀疑的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确实得当的承诺。
母亲说男人的承诺都是虚无缥缈的。
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总是带着哀伤的微笑的女人,总是坐在房间的最深处,坐在帷幕的后面,坐在沙发里,躺在一堆名贵的绫罗绸缎当中,隔着重重烟幕望着我。迷离慵懒的眼神浑似波斯猫,美艳迟暮的容颜是被撕毁的古老画卷。
她死于吸食过多毒丨品。
啊啊,我的母亲,我的曾经青春美丽的母亲,我的曾经一腔爱恋与一个男人远走高飞的母亲,我的被辜负欺骗深藏后院不再出世的母亲,我的颓废堕落最终丑陋死去的母亲。
我要忘了您。
少年低头抚摸着我的面容,我抬头凝视着他的黑眸。
呼吸皆寂寞。
他只能拥有我这一时半会儿。
“放手吧,”我断然道,“反正无法长久拥有,不如早点离开,短痛总比长痛要强。”
他眯起眼眸:“那是因为你从未动过情。”
若动了最深层次的感情,便觉得贪图一时的拥有也好,不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努力去拥抱也好,最后怀抱空空如也也好,至少知道这里曾经触碰过心头所爱,所有的遗憾与悔恨也就被瞬间摆平了。我曾那么爱你。
我对他一笑:“那我端看你如何收拾你碎了的恋心。”
说罢,我推开了他。
当我推开他的那一瞬间,百万樱花园瞬间消失——取代漫天粉色的,是漫天黑色。
黑暗笼罩大地。
脚下堆积起的柔软花瓣,化作凹凸不平的□□触感。我向下看去,我正踩在一个惨白的尸体的腹部,它仰躺着,下巴扬起,双目无神地大睁着,空洞的望着黑色天空。
它的身边、身下,是一具一具与它一致的惨白尸体。它们在我脚下蔓延开来,看不到边际,也看不见底部。
尸海。
我抖着嘴唇。寒意从我的尾椎骨处蹿上来,顺着我的脊椎袭向我的天灵盖。浑身清凉。我并不是觉得恐惧,而是为心头骤然蔓出的熟悉与兴奋而大吃一惊。我为什么会觉得这场面如此熟悉?我见过这个场景,许多人死去了,尸体堆积如山,而我站在尸山顶端,丢掉子弹已经用尽的手丨枪,俯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尚且温热的鲜血,抹在了手腕动脉处。血管凸起,蜿蜒绵延好似山河版图上的古老长城。
从骨骼伸出升腾上来的兴奋感令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我的手颤抖着要去抚摸离我最近的那张尸体的脸。
他的脸,好熟悉。
我捏住他已经冰冷多时的下巴,把尸体的脸扳向我。
死不瞑目,绝望空洞的望着我,我在他失去焦距的眸子当中看见了我自己。漆黑长发,鲜红眼眸,似是开出一朵绝美至毒的罂粟花。
沐信贞。
多么圣洁美妙的名字,它的拥有者却生就一副毒花美颜。
我细细端详着尸体的面容。
白得失去水分与血色的松弛皮肤,撑大的鼻头,皱褶堆叠在一起的眼皮。
与我一模一样的鲜红双眸。
啊啊,这是我的父亲呀——沐峥嵘。
他死在我的母亲后面——他死于杀手的暗杀。
就在我十五岁生日那晚。
不过,他的死跟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他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人。
他的死,打开了我身体内部的某个机关。从那以后,我——
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之后我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逃避式的遗忘吧。
我直起身,发现少年还站在原地,用一种静静的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我问他:“你为什么还没走?你不是说我只会记得你一分钟吗?可是现在我还记得你。”
他冒出来一句话:“现实里的一分钟,梦里无限长。”
我去拉他的手:“那你就一直陪着我吧。”
我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黑眸,里面倒映出我认真且灿烂的笑靥:“我不想一个人。”
我得承认我在迷惑他,我在企图把他留在我的梦里,不放他出去。总感觉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很安全。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那里就是天堂。
他会用他的生命捍卫我。
非常安全。
少年盯住我的面庞,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他强迫自己挪开了目光:“……绝对,不行。”
他的声音里好似凝结了冰碴儿,刺得我骨骼皮肉全生疼。
我有些讷讷。到底没想到他会拒绝我。
他继续道:“……你,会好好的活下去。我,会好好的死去。用我,换你,好不好?”
“不好。”我歪了歪头,又笑了,“好。”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有意思,等我活了以后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用他换更多人,不亏。
况且只要活着就有绝对的期待啊,沐信贞。
我冲他挥了挥手:“那我就等你带我出去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