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相思【瓶邪】》弦上桃花

1、（一）纵使三更人已醒，亦难行路到五更

　　计划伊始，吴邪曾想过很多种死法，毕竟他想干的事是毁了人家辛辛苦苦建了上千年的家族，那个家族碰巧还很强大。
　　以卵击石。
　　这是吴邪最初的想法，不是奚落，不是自嘲，吴邪十分坚定这个目标。他清楚自己的筹码不多，然而他还是全部压上去了。
　　这是一场豪赌，是一个家族和个人的不公平的赌博，是一个绝望的人对牧羊人的反扑。
　　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会成功，更多的人认为他疯了，然而他赌赢了。
　　悬崖上的风像刀子似的，吹得红衣喇嘛袍角猎猎。红衣喇嘛面向天空，脖子上的狰狞伤口流淌出的鲜血十分刺眼。
　　吴邪扯了扯嘴角，就露出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汪家来人杀他，证明他已经给那个家族造成了需要计划外动作弥补漏洞的行为。至此，吴邪与汪家站在了同一平面，赌博的双方开始平等起来。
　　悬崖到崖底的距离大概是一百米，除去雪的厚度，大约还剩九十多米。吴邪依旧在赌，赌这个高度不会要了他的命，赌上面的人没有机会下来查看，赌他还能移动到他放应急物品的地方。
　　第一次，他赌对了。他真的没有死，虽然肋骨断的差不多了，腿骨也折了一条。
　　第二次，他又赌对了。他的手下效率不错，奉命割喉的人只来得及放下绳子，便被一通电话叫回去了。
　　第三次，他的运气不太好。大出血以及大半粉碎性骨折消耗了吴邪太多的体力。
　　吴邪爬了一半还多的路程，喘着粗气。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倒不是处理过，只是气温太低造成的伤口冻结。
　　十个小时。
　　吴邪估计，十个小时内得不到救治，他就真的交代在这里了。其实也不错。反正他死了，计划也会继续。他推算出这个计划时，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完成这些事。有些事，他死了，效果更好。
　　呸！
　　吴邪吐了一口，努力清醒，然后继续压榨自身已经干涸的体力。
　　吴邪觉得他上辈子肯定是欠了张起灵的，不然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欠了这人的，到现在，成了一笔糊涂账。
　　谁欠了谁的，此时早已算不清。
　　所以他还是活着吧，省的那死闷油瓶子又说什么没人记得，没人发现。
　　可是，张起灵，你最好不要骗我。
　　吴邪爬的有些艰难，一点也不好看，然而这也是他从骨头里榨出的力气了。
　　吴邪可以承受任何人的欺骗，但无法忍受自己的信仰破灭。
　　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年，已经成了另一个人的信仰。
　　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会留你一人孤身。

　　长白山的雪经年不化，白雪皑皑，衬得整个天地仿佛沉寂起来。
　　黑瞎子早在三天前来到这个山洞，只为了等一场暴风雪。解雨臣给的信儿是，暴风雪来，方可前行。
　　黑瞎子其实是个活的挺自在的人，毕竟没什么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所以当初答应下吴邪的差事时，他自己也挺奇怪的。就好像脑袋一热，就揽下了这么个差事。
　　两年前墨脱传来吴邪死讯的时候，黑瞎子还惊讶了一番，毕竟为了玩死别人而搭上自己的人并不多见。
　　关于这个消息，胖子和解雨臣都不信，黑瞎子没什么感觉，毕竟他和这个小老板并不熟。
　　事实证明胖子和解雨臣比较了解吴邪，这人在玩死汪家之前，应该是不会死的。所以说嘛，老实人发起疯来才最恐怖。
　　半个月前，西藏寄来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信里只有几行字，交代了进入云顶天宫的时间。信上并没有落款，但那手漂亮的瘦金体还是让解雨臣决定试试。
　　所以找来了他这个半瞎的陈年同伙。
　　其实据说还有个人，不过这人还没来，黑瞎子就假定没有。
　　风雪很大，如果没有其他方法，单步行是绝不可能到达这里的。
　　然而下一秒黑瞎子就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虽然这样的情况很少，但不是没有。
　　风雪中，有两个人影越来越清晰。
　　“吴老板的差事就没一个正常的！”黎簇抖了抖登山服上的雪。
　　“师父，那啥，我们不是故意来晚的。”苏万简直成了雪人，身后的包裹被雪覆盖的几不可辨。

　　深山中的喇嘛庙很不起眼，庙中此时已没有游客了。庙中最靠里的一间禅房里，炭火烧的旺旺的，炉子上热着酥油茶，正微微冒着热气。
　　吴邪捧着一杯酥油茶，笑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凉薄：“今天回来的倒早。”
　　吴邪对面的男人身形修长，一张脸生的极好，只那一双眸子，淡然如水。
　　若是当年的局内人，定然会认出来，这人与张起灵生了一张脸。
　　“信送出去了。”男人声音略有些低沉。
　　“伤着了？”吴邪依旧笑着，“遇上了哪一家？”
　　“汪家，无碍。”男人回了这一句，起身向外走去。
　　“阿彧。”吴邪起身，猫眼儿栗发的模样无害得很，“药放在你房间了，记得用。”
　　“嗯”阿彧回了一声，“你……”
　　“我怎么了呀？”吴邪偏头笑问，“你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终归殊途陌路，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青铜门依旧，半分未变。
　　周围环境不明，前方再无进路。黎簇看了黑瞎子一眼，问：“现在怎么办？”
　　黑瞎子抱臂而立，笑的事不关己：“别看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个带路的。你们吴老板雇我来就让我带你们到这里。”
　　黎簇被噎了一下，扯了苏万到旁边坐下。
　　苏万悄悄问：“吴老板真没和你说怎么开门？”
　　黎簇眉皱出了褶子：他是真的不知道。
　　两年前他被解雨臣带出了汪家，当时他浑身是伤，手部骨折，头骨缺了一快，就那么泡在水里，等到离开水，黎簇只剩半条命了。
　　之后走水路到香港，又养了一年半的伤。在那一年半里，张海客带来了吴邪的死讯。黎簇几乎以为吴邪真的就这么死了。
　　直到半年前，张海客将一封信递给他，他才知道吴邪还活着。
　　那封信并不是寄给他的，但张海客给他看了，就说明有人想让他知道吴邪还活着的消息。
　　这个人可以是吴邪，同样可以是张家。汪家的训练虽然把他折腾的不行，但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他不会再认为吴邪和张海客是一路人。
　　也因此，之后的半年黎簇过的兢兢战战。
　　而在不久前，黎簇得到了第二封信，信上的话很简洁，只有三句：第一句是时间，第二句是地点，第三句有些不像吴邪的风格，竟然强调他务必按时到达。
　　“你要想一想，有什么是必须的？”苏万挠了挠头，“吴老板既然让我们来了，就不可能让我们无功而返。”
　　苏万是被人从家里劫出来的，然后被塞给黎簇。张海客的要求，黎簇必须带着苏万出发。
　　“吴邪给我的信只要我必须按时到。”黎簇看了黑瞎子一眼，“你是多出来的。而且那封信的语气太奇怪了。如果强调的是按时，那么吴邪怎么知道我们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如果强调的是我……为什么还有别人？你师父是带路的人，那你呢？你被要求必须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听我师父他们说，今天该来的人本来是吴老板。”苏万从包里拿出王后雄，“吴老板做的那些事如果都是为了这件事，那他一定不会让你把这件事办砸了，也就是说，打开那扇门，或者办成这件事，需要你或者吴老板在场。你和吴老板都能做到的事。”
　　黎簇大约明白了吴邪想让他干什么。
　　费洛蒙的解读。
　　只有这个，是他和吴邪都能做到并且也只能他们做到的。
　　黑瞎子熄了烟，走过来，“想好了没？今天这事如果不成，你们吴老板恐怕会疯，虽然他本来也不太正常。”

　　漫天飞雪。
　　雪将大地覆盖，一片银装素裹，遮掩了好的和不好的，善的和恶的。
　　吴邪只穿了一身红色喇嘛袍，徒步在雪地里前行。阿彧依旧是淡然如水的样子，不多不少，只快了吴邪一步，尽力将风雪挡下。
　　两人已经在大雪里走了两天，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山。
　　这样大的雪，已经没有向导敢进山了，好在他们的目的地两人都曾去过。
　　阿彧的方向感很好，所以他们按时抵达了山寨。吴邪找了个角落坐下，阿彧已经开始生火了。
　　两人抵达时已经入夜，然而两人都毫无睡意。
　　“真不想去那个鬼地方啊，”吴邪向火里添了些柴，“上次差点丢了命。”
　　阿彧看了吴邪一眼，“不会。”
　　“我知道。去过一次的地方还丢命，我干脆找根绳吊死算了。”吴邪笑的眉眼弯弯，眼底一片苍凉，“这个时候，小哥应该出来了吧。”
　　“嗯。”阿彧低着头回答。
　　“好啦，”吴邪笑着，声音里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味道，“好不容易能坑小哥一次，我可是很高兴呢，你也别摆着这张脸了好不好？免得我半夜醒过来被吓到。”
　　阿彧偏头看过来，盯着吴邪看了好久，方才开口：“这条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了。”
　　“我从来没想过回头，”吴邪低眸，“也不能回头。”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回头的权利。
　　义无反顾。

　　黎簇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他想明白吴邪想让他干什么开始，一切都太顺利了。张起灵顺利的从那扇壮观的青铜门中出来了，回程甚至没有半点危险阻挡，就好像一切忽然遵循了他的意愿，或者说，吴邪的愿望。
　　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起来，黎簇身边的人逐渐消失了。黎簇拼命向四周张望，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光亮都渐渐消失了。
　　黎簇拼命冷静下来。深呼吸了两分钟，黎簇决定继续向前走。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黎簇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还是没有发现光亮。
　　黎簇开始莫名的烦躁起来。然而这并不足以让他放弃，黎簇从来不是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他应下了吴邪的差事，要接张起灵出来，就一定会把人带到。
　　黎簇想起吴邪在去古潼京的路上时和他闲聊时说的话。那是黎簇和吴邪还不熟，那是黎簇自见到吴邪之后吴邪少有的不对劲的时候。如果说现在的吴邪每时每刻都处于神经病的状态，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玩儿死汪家，那么那时候的吴邪是正常的。会为一些事而犹豫怯懦。
　　那时吴邪告诉他，有些时候，一个三秒做出的决定可能会牵扯三十人三百人没命。所以有时候耳听眼见都不能信。
　　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呢？
　　黎簇咬了咬牙，手有点抖。他的包还在，包是张海客准备的。他特地翻过，包里有一包针灸用的银针。
　　黎簇一个高中生自然不会辨穴认位，所以张海客留给他的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黎簇觉得自己疯了，为了一个拿他爸威胁他盗墓，在他背上找地图的神经病，他一个大好青年要让自己失聪，还是很可能治不好的那种。然而他竟然还有些高兴，起码现在他不会是多余的人。
　　从某种方面来说黎簇有些逆反心理，像个孩子，用顽劣来吸引别人的关注。而吴邪做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是重要的。
　　孩子的善意有时候有些莫名其妙，只要你让他觉得好，他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无关利益。
　　失聪的感觉并不好，耳膜破裂带来的疼痛让黎簇暗骂了几句。但托失聪的福，黎簇总算得到了一些信息。
　　他看到了吴邪。

　　吴邪穿着那身深红喇嘛袍，头上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栗色的发微微卷，配着那双琥珀棕色的猫儿眼，显得无害又天真，干净而清澈。
　　然而黎簇知道，这人一开口，准是形象全毁。
　　不知道为什么，黎簇想笑。
　　分明如今境况未明，自己都成了聋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雪山，但他就是想笑。仿佛吴邪这个神经病出现了，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好吧，能进来说明你已经到了，关于这点我很欣慰，还好你不迷路，招呼打过了，下面进入正题。”吴邪点了一根烟，“你到达时，暴风雪应该已经降临，这场暴风雪将会持续三天。你只有三天时间。暴风雪是一个契机，通过一个地方，你可以进入青铜门中，记得暴风雪平息之前出来，或者你想在那里呆上十年。见到张起灵就骗他出来，别妄想动手，除非你不想活。”
　　吴邪说完这些，吴邪黎簇猛然陷入黑暗中，恍惚了一阵，黎簇慢慢清醒起来。他还在那个温泉山洞里。
　　苏万正一脸担心的望着他，黑瞎子在旁边抽烟，气定神闲。
　　“你刚刚忽然晕过去了，”苏万解释道，“师父说不用叫你。”
　　黎簇感觉到了头疼，但他仍旧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解释：“吴老板留了信儿，我们要找一个存在于暴风雪中的地方，那里可以进入青铜门。只有三天。”
　　黑瞎子掐了烟走过来，和幻觉中相当像。
　　“不管是哪里，你们只有两天零十小时了。”
　　“你们？师父你不去吗？”苏万有些怀疑自己和黎簇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有别的事，你们吴老板向来会支使人。”黑瞎子说的漫不经心，“要是你们能活着出来，还带着哑巴的话，可以去杭州等着。”
　　黑瞎子甩了把钥匙给黎簇，“你们吴老板的话，稳住哑巴，无论如何把人带出来。”
　　黎簇点点头，和苏万顶着风雪出发了。
　　黑瞎子笑了笑，提了包继续往里走。
　　他那里能走呢。
　　别人不能走的路，只有他走了。
　　解雨臣不知道的是，早在吴邪活着的消息传来之前，黑瞎子就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鬼玺，还有一小节红绳。红绳磨损的很厉害，但黑瞎子还是认出来了，尽管他现在的视力并不好。
　　黑瞎子还记得，很久之前，他在乱葬岗半死不活的时候，有个人把他拽了出来。那个人穿了一身靛青色的道袍，眉目如画，手上戴了一节红绳。
　　所以说人情欠不得，欠了便换还不清了。

　　故地重游。
　　吴邪有些自嘲的想。
　　阿彧和吴邪自康巴洛走了一天多的路程，在暴风雪停止前赶到了墨脱远在深山的青铜门。
　　这里还是吴邪走时候的样子，那扇青铜门被炸毁的痕迹显得十分的显眼。
　　“前次来的时候出了点儿岔子。”吴邪十分平常的解释道。
　　“嗯。”阿彧点点头，“是这里。”
　　阿彧话音落，便从怀里取出一只铃铛。那只铃铛成八瓣铃花的模样，通体幽蓝，铃舌由一枚红玉雕成，衬得铃铛越发妖异。
　　铃铛轻摇，和着暴风雪的频率，缓缓发出清脆的铃声。
　　已被炸毁的青铜门后面，一扇门缓缓打开。
　　此时，远在长白山的入口也正在开启。
　　“你想好了？”吴邪偏头笑问，“若是进去了，你便再无归来之日。”
　　“嗯。”阿彧并不是多话的人，点点头便向前走。
　　吴邪低眸一笑，紧随其后。
　　长白山上，置身于暴风雪中的黎簇和苏万隐隐看见了一扇门，两人松了口气，随即进入。
　　长白山深处，黑瞎子颠了颠手里的鬼玺，咧嘴笑了笑，“不就是走个门，能有多费劲。”
　　蓝烟起，鼓号响，边关壮士尽还乡。
　　黑瞎子跟在列队的阴兵后面，混入了关闭十年的青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