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媚》风雨夜归人

4、第四章

　　铁打的县丞流水县令。
　　古谨予在松江县六年，经历三任知县。现任李守行与他颇相得。李守行是宣德十二年进士，和古谨予这个庶吉士不可同日而言，只是行事过于方正，常常做了事落不了好。他老母亲缠绵病床多年，妻子在老家侍疾尽孝，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一个多年老仆。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内眷，生活便随意自在多了，经常提一壶酒，边饮酒边下棋，醉了直接躺倒，第二日耷拉着眼皮去前面衙门办公。
　　回家祭祖，古谨予一早通知上司，请了假提早一日坐船回家。
　　历城和松江县走水路大半日就到，古展木吃了午食就在码头等待。车夫是他的小厮昆布，在路边买了一碗热茶，喝的溜溜响，一边口齿不清的问：“ 少爷要不要来一碗？”
　　古展木不习惯立在路边吃喝，摇摇头。此时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身着银色水纹缠枝花边长衫，墨绿色玉冠束发，贯着同色玉簪，脚蹬羊皮靴，面如傅粉，春风得意。带笑和古展木打招呼：“ 古兄弟，接人？”
　　此人是喜迎春酒楼少东家，古展木昨日才和他交谈过，今日不好装不热络。也笑着抱拳行礼答：“ 家父今日回家。”
　　“接世叔啊。”
　　苏氏也是历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和古家除了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名外什么都没有不同，苏家名下大片产业，喜迎春日进斗金只是賺到零花钱，主要收入来自矿产。
　　苏中玉可是历城最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年过二十尚未娶亲，都说他挑花了眼。
　　“ 古兄弟如今在哪高就？”
　　古展木自觉与他没有交情，不知为何有此一问，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感觉怪异，仍是有礼答：“小弟不才，现下跟着我二叔跑跑腿。”
　　苏中玉有备而来，语气真诚：“ 前日听你舅爷赞你做事做人最是疏爽，我喜欢的紧，古兄弟如果有意，我们定个日子好好谈谈，我手中许多发财机会，苦于找不到信任的人合作。”
　　古展木乍听有点疑惑，细想对方没有骗自己的必要，事关前途，他虽极力控制还是忍不住激动，躬身道：“多谢苏兄抬举，小弟不日必登门拜访。”
　　苏中玉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去。
　　古谨予一上岸看见儿子，心里欢喜，脸上淡淡的说：“你二叔这次出门还顺利吗？”
　　古谨施做的是南货北带的生意，收了当地时鲜运往外地。
　　“一切都好，父亲身体可安好？” 古展木始终很畏惧父亲，对着父亲说话总是怯怯的。
　　古谨予“嗯”了一声。
　　昆布帮车前搬上行李，父子二人上了马车，古谨予闭眼休憩，古展木原想和父亲说说苏中玉的提议，见父亲一脸疲惫，不敢打扰，一路无话到家。
　　晚阳乳燕飞林一样扑入父亲怀里，身子扭成麻花糖，古谨予呵呵笑着，背着小女儿在院子里打圈，董氏笑着阻止丈夫：“ 大姑娘了，成什么话？快下来。”
　　古谨予放下女儿，抻抻袍子，去上房给母亲请安。伍氏早听见儿子的声音，慌忙叫婆子拿盐水漱口，又拿手帕浸了冷水贴在脸上，脸上红潮稍稍退去。这才让掀开帷布帘。
　　古谨予鼻端全是酒味，心中了然，低头问安。伍氏对长子莫名其妙惧怕，又怕开口漏了味，只含含糊糊问了几句就放儿子去休息。
　　晚晴已经拿了新鞋给父亲试脚。古谨予闻着长女发间淡淡清香，眼睛渐渐潮湿。趁着低头瞬间慌忙揉揉。
　　“爹爹，我做的足衣。” 晚阳献宝似的捧着。
　　董氏讪笑，古谨予里里外外研究了一个遍，颔首道：“就这手艺，做嫁衣也够了。” 屋里爆发出哄堂大笑声。
　　晚上董氏准备了一桌菜，请来小叔子一家，让公婆坐上首，东院吃到大半夜才尽兴而睡。
　　次日一早，古谨予起个大早，穿着曲领大袖襕衫，领着子侄走去祠堂。祠堂在古宅正中位置，祭品已经摆在牌位前。三牲清理内脏，洗干净，盖上红印，水果，馍馍，垒的高高的。族人陆陆续续到齐，按长幼次序排列，古谨予走到最前面，他要念祭文。
　　祭祖和女儿家无关，因为她们是要出嫁的，死后牌位列在夫家祠堂，不享受娘家香火供奉。
　　姐妹百无聊赖，坐在东院与祠堂相通的过道上看热闹，确切地说是听热闹。
　　晚阳昨天晚上睡迟了，又吃撑了，闹到丑时才睡着。只听到父亲的声音：“ ……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古氏祖先之灵。呜呼古某之祖，毅然直方长者……”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
　　晚晴哑然失笑，叫重楼背进屋睡觉。晚雪听的没意思，拉着她回屋。她新做了个荷包，想请堂姐绣朵花。
　　“给谁的？” 晚晴边走边问。
　　“给我爹。”
　　晚晴拿了几个花样和她一起研究，以为半夏和重楼都在东院屋子里陪着晚阳，殊不知，两个丫头见主人在祠堂一时半时不会召唤她们，便溜去巷口找西院丫鬟们聊天，厨娘忙了几天，董氏放她一天假，东院只剩下在补觉的晚阳。
　　晚阳睡的并不踏实，院子里太安静了。她蓦然睁开眼，感觉屋里有人，粗重的呼吸声绝不是她熟悉的东院的每一个人。
　　她的眼睛对上一个少年。那是一个陌生大男孩，不会超过十八岁，衣着单薄，面有饥色，略带惊慌的看看晚阳，再看看床前小几，上面摆着茶水糕点。
　　晚阳歪着头端详他片刻，问：“你是不是饿了？”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同时，他肚子极响的“咕咕”响。晚阳把一碟玉米面发糕推到他面前，说：“ 你先吃点填填肚子，我去厨房拿好吃的，你运气真好，我家祭祖，一堆好吃的。”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心想我就是闻着香味来的。
　　晚阳跳下床，趿踏着绣鞋，只虚虚披了件小袄子就跑出去。过会儿，她挎着只竹篮进来，竹篮里装满吃食，竟然有整只鱼。晚阳扯了块手帕盖在上头，对着愕然的少年说：“你拿着，快走吧，有人回来就不好了。”
　　少年不知所措，讷讷道：“ 太多了。”
　　晚阳满不在乎的样子：“ 哪里多，我一个人可以吃的完。” 她来回跑，彻底没了睡意，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小鼻子皱着，细密丰厚的头发一泻在肩，虽还没长开，已是美人胚子。
　　“ 快拿了走吧，她们要回来了。” 她催促。少年咬咬牙，提了篮子出去，才发现竹篮比他想象的沉多了。
　　真是个实诚姑娘。
　　董氏回来虽觉的厨房少了东西，可是丈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是祭祖日，她怀疑丫鬟偷吃，也不愿意追究。
　　古谨予在家呆了两天，离大年还有一周，他仍得回县衙处理公务，要二十九才能回来，能歇到上元节。
　　古谨施和侄子一起送兄长去码头。古谨施和古谨予有七分相像，身材微胖，衣着讲究，极善言辞。兄弟二人聊着各种话题，古展木近段时间和叔叔相处更多，如父如友，有叔叔在场，他更放的开。等到一个空隙插嘴道：“ 苏家也卖南货吧—”
　　“ 苏家！” 古谨予兄弟几乎同时开口，不屑的。
　　古展木吃了一惊，问：“ 怎么？”
　　码头到了，古谨予没有时间解释，只交代儿子：“ 你不明白的地方多问你叔父，凡事不可擅作主张。”
　　古展木连声应好，直到船只离岸才和叔父坐上马车，古谨施这才与侄子说起苏古两家旧事。
　　原来古家祖上和苏家祖上是生意伙伴，二人多年合作，不是兄弟胜过兄弟。曾发誓永不背弃对方。后来二人娶亲娶的是一对表姐妹，亲上加亲。古妻是表姐，苏妻是表妹。婚后苏妻先生个儿子，古妻生了个女儿。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两家顺理成章定下亲。古家女儿及笈后，等着完婚。那时苏家儿子带总管进京买地建新铺，两家约定等他归来就摆酒接新娘。铺头建起来了，苏家儿子却带回一个女子，已有七个月身孕。古家只能劝女儿忍下一口气，男人三妻四妾寻常事。不料苏家儿子坚决要退亲，铁板钉钉的事横生变故，谁也受不了。现下的元国女子退亲还会被嫌弃，何况百年前。而且古家女儿对未婚夫情根深种，自己未进门，丈夫就有妾，她已经难以接受。在退让的情况下男方还要退婚，女方颜面尽失。古家女儿性情也刚烈，当夜穿着大红嫁衣吊死在苏家一酒楼，就是现下喜迎春酒楼原址。白发人送黑发人，古家疼了十五年的女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古家上上下下悲痛不已。苏家押着儿子跪在棺材前请罪，答应让古家女儿入祖坟，牌位列祠堂。古家知道女儿一心想做苏家妇，也不想女儿成了无主孤魂，事情至此已然平息。可是，三天后，古家女儿下葬。她的三个弟弟叫了一帮闲人冲进苏宅，打死苏家儿子带回来的女子，一尸两命。苏家长子抱着深爱的女人痴痴傻傻的，形同废人。之后纷争不断，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古苏两家祖上摔碗歃血发毒誓：永不结亲，永不通婚，永不来往。
　　“ 说来还是他们苏家亏了理，背信弃义在先。” 古谨施最后总结。
　　古展木打了个寒颤，背脊一片森森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