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143、丽容（第二更）

　　外界盛传梁小公子近来害了相思病，躺在家中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梁之清确实也不大出来走动了，别说人前，就连衙门那边都告了假，个中缘由众说纷纭，却无人注意到梦白楼里多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每隔七天来一次，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跟个不能见人的大姑娘似的，马车总要从后院小门那里掩人耳目地进来，大清早谁也没睡醒的时辰，回回只点冷梦凝一个人陪。

　　冷梦凝也是个有名气的姑娘，但她的名气不是在梦白楼里攒下的，捧她的熟客有不少早在两年前就知道她的名字，那时她还叫丽宝儿，小小年纪艳惊四座，惹得那一位立刻甩了怀里名动西南的花魁金铃儿，回回下血本来捧她的场子，砸下的钱叫不少蠢蠢欲动的富商见之咂舌，立刻绝了争抢的心思。

　　那一位姓甚名谁如今已是一个不可说的秘密，但丽宝儿这个宝贝可终于是掉在大家眼前了，梦白楼里夜夜笙歌，至少一半人都在等丽宝儿出场一睹芳容，如今她改了花名唤作冷梦凝，名气不减反增，脾气也跟着涨上去，入幕之宾得由她自己选，见不见客要看她愿不愿意，除了每隔七天固定要伺候一个年轻人外，梦白楼里几乎没人能降得住她，就连那年轻人能入得她眼也并非是因为一掷千金，而是他好应对。

　　“安家三爷的事，你给我讲一件，这金子就归你一锭。”那日颀长英俊的少年坐在桌前对她笑，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粗壮的家仆，正将手里的箱子掀开，金灿灿的光一瞬间从里面漫出来：“你要是能一直给我讲下去，这里面的金子都归你不说，我还能再给你一箱。”

　　冷梦凝——丽宝儿怔怔看着那些堆起来的黄金，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都给我？”

　　“对，”年轻人说：“但你不能跟别人讲，不然我就把你是叛党的这件事公之于众，虽然你一个卖身的不在乎国仇家恨，但总有人在乎。”

　　丽宝儿顿时不敢说话了。

　　那时她心中还惴惴不安，担心这钱并不好赚，谁知年轻人说到做到，果然是一个故事换一锭黄金，此外不碰她不扰她，每隔七天准时造访，只要她的故事不是胡编乱造，定不欠账。其实丽宝儿跟在安子越身边的时候也不长，但她是细作出身，多少知道哪些消息是能卖上价的，她怕年轻人太快得逞，便搜肠刮肚地拿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凑数，什么安子越脚心长了一颗痣，左胳膊没有右胳膊长，乱七八糟的事都说来换金子，年轻人倒也好骗，有故事就付账，童叟无欺。

　　他从没提过自己是谁，倒是丽宝儿悄悄留了意，发现这竟然是梁家三公子，再一思忖便猜出他真正目的，正赶上这段时间五姓内部清查何家余孽，丽宝儿以前也是何嘉岭手下的人，怕受牵连避之不及，这便要趁机跑路，却未曾想被个不速之客抢先一步，悄无声息地摸进她屋里。

　　天还没亮，离梁之清前来少说也有一个时辰，枕着百宝箱补眠的丽宝儿猛地惊醒，觉得屋里隐隐约约有动静，好像进了人。

　　梦白楼花魁的屋子当然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这鬼时候也只有梁之清会造访，可他从不会如此无礼，竟敢在她的妆台前翻来翻去。丽宝儿本就和衣而卧，此刻屏息听了一会，悄悄握紧枕下的匕首——这原本是给梁之清准备的，她今日便要走，鸨母看得紧，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只能先对不起梁之清了。

　　如果是个小贼，翻翻也就走了，横竖妆台上没什么值钱玩意。丽宝儿蹙眉想着，心中还是舍不得，可这时候她一旦现了身，到时再不慎弄出些动静，岂不是想走也走不了？

　　再说……

　　妆台前的人忽然笑了一声，那把嗓子如冰泉一般，清极冷极，却也动听，十分熟悉：“宝儿，许久不见，也不想着同我叙叙旧，藏够了没有？”

　　他慢慢绕过屏风，在披垂的纱帐前停住脚步，将手中胭脂扔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丝巾擦手，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地：“想找你可真不容易，要不是何记药铺的老板告诉我有个女客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他那里买半两花子散，我怕是翻遍九江城也想不到这来——怎么？你拿花子散和在胭脂里滋养脸上的假皮？“

　　“不过我好像告诉过你单用花子散是不够的，要是超过半年不用陌百叶的粉末兑水送服，那张皮会越来越干涸，你原本的脸也会痛痒不止，不过陌百叶不好买，你想托相好夹带，怎么就没想到那男人也有可能是我派的？嗯？”

　　丽宝儿抖了半晌，蓦地抬手撕下脸上薄薄的人皮面具，捏在手心里不肯作声。

　　陆锦生却笑了：“还在和我闹脾气？你说你多不懂事，私自泄露内情，这下我想保你都没办法……”

　　“不过也是，你孤家寡人，活了死了都不在乎——那也不对，梁之清是怎么拿住你的？你不怕我，却怕报官？”陆锦生拍了下手，一脸恍然大悟：“是了！我想起来了，你还认了一个妹妹！叫什么来着……阿春？你说多巧，姐妹两个自幼分离，竟能在执行同一个任务时碰面，不过阿春现在活得可没你这么潇洒，大家都知道我在惩治姓何的，谁敢收留她？”

　　丽宝儿睁大眼睛：“阿春？”

　　“对，阿春。”

　　她猛地掀开纱帐，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出来，这时她的面容已经和之前艳光四射的绝美女子大不相同了，肤色微黄，鼻尖翘着，是个非常普通的面相，抛在人堆里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陆锦生抱臂看她，嘴角嘲讽地挑起：”想凭一张不属于你的脸跳出这个烂泥坑？那可真是不巧，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丽宝儿顾不得他言语带刺，跪在地上膝行过去，狠狠磕了几个头，声音闷得令人心惊肉跳。陆锦生看戏似地不说话，丽宝儿一咬牙，抬起一张流血的巴掌小脸，眨眼间便滚下泪来：”少主，我求您了，是我不懂事，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哭得梨花带雨，陆锦生却像瞧着新鲜似的，半晌看够了才道：”做什么都行？“

　　他左右看看，挥袖将桌上拨烛芯的小银剪子甩到地上：”行，你先去把那张假皮剪烂，然后咱俩再谈别的——怎么，舍不得？“他的眼尾天生上挑，眯着眼睛看人时要么极柔，要么极煞，丽宝儿被他盯得哆哆嗦嗦，手指顿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她当然不愿将那张漂亮面皮毁掉，人人都爱艳如桃李的丽宝儿，或者艳如桃李的张宝儿，王宝儿……总之不会是面貌普通的丽宝儿。

　　”这皮……这皮也是少主您精心……“

　　“是啊，我做了整整四十九天，不眠不休地守在药室里，当然精心。”陆锦生淡淡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做什么都行’？我就要你毁了它，你若不做，就说明你还有私心——阿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一母同胞的姐姐肯不肯放弃一张假脸了。”

　　丽宝儿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悲鸣，无可选择地拾起剪刀，转身向床边走去。

　　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扮绝世美人丽宝儿这么多年，她甚至不知没了这个身份以外，又能何去何从？那些金银珠宝，那些欢情宠爱……倘若没了那张脸，她统统都要失去。

　　“毁了这张脸……少主就能放过阿春？”她背对陆锦生，最后一次抚摸那张已经开始萎缩的人皮面具，陆锦生说得没错，单用花子散滋养是不够的，即便今日陆锦生没有寻来，她也撑不了多久了，更何况私自叛逃已是死罪，此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五姓也会追捕在后，永无安宁。

　　“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做，与阿春无关，”她不打算活了，要她离开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像个普通女子那样安分贫苦籍籍无名地活下去，还不如立刻赴死，至少还能躺在这个属于丽宝儿的锦绣闺阁里，那是她毕生求而不得的幻梦：“少主，我什么都可以说，求您让我留在这里，我穷苦惯了，不想再折腾。”

　　陆锦生冷冷看她，片刻后点头：“好——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要你命的，宝儿，想不再折腾的法子很简单，你做了什么心里明白，我现在要你将功补过，倘若事成，你大可继续做你的绝世美人，带着阿春远走他乡，要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丽宝儿的声音立刻响起，她像个在一片洪水里终于抓到救命稻草的可怜人般摇摇晃晃地回过身来，哪怕陆锦生要她去刀山火海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听凭少主吩咐——只要，只要阿春能活下去……”

　　“你这叫什么话，我要的是天下，又不是你们姐妹俩的命，单是为难你们有什么用？”陆锦生循循善诱，丽宝儿方才早被他拿住，此刻听他言语和善，心中不知不觉也跟着放松下来，傻傻道：“可……可天下大事，我一介女子……”

　　“又不是要你领兵去打仗，”陆锦生温声道：“梁小公子是不是每隔七天就要来找你一次？他一会便要来了吧？你说什么他都信？”

　　丽宝儿点头又摇头：“我不知他是否相信，但、但他说我每讲一个故事就给我一锭黄金……”

　　“那真是不少。”

　　丽宝儿愣了愣，还没想到该如何应答，却见陆锦生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这样高的价，单用来买一个故事，是不是也太贵重了点？咱们做生意的要和气生财，人家给你一锭金，你也别太死板，可以多给人家些东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