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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Chapter 42 ...

  •   十一月的冷风在江知妍的毛呢领口上打了个旋儿,她避过脸,打了个含蓄的喷嚏。

      “感冒啦?”
      程签闻声而动:“在哪儿感冒的?昨晚上睡医院跟你说那被子不行,太薄,你偏不信。”一边示意服务生去前台拿两片感冒药。

      “不用……”
      江知妍忙喊他别小题大做,对上程夫人饱含深意的目光,想就这什么被子不被子含含糊糊的问题解释两句,又觉得在阿姨面前说这个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江知妍抬起的手只好放下,装作落落大方回了句谢谢。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的,在楼下大堂的时候明明都准备告辞了,程夫人一个眼神,韦宝姝就嘿嘿嘿地笑着来挽她的手了,问了点外行对中医的疑问,什么“这两天嗓子疼,枇杷膏秋梨膏哪个有用?”“熬醋治感冒么?”之类的。

      两人只在程签病房里见过三五面,说的话超不过二十句,眼下也寒暄不起来,这几个话题挑得很是稳妥。

      江知妍权当给外行扫盲,聊着聊着,再一回神,已经被引着走到雅间门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生憋出了两分蹭饭似的尴尬。

      可一家两代人盛情相邀,各个顶着一脸饱含深意的笑,笑得她心里发毛。

      这顿饭局攒得仓促,雅间没提前预订,就剩几间寿宴包间了,主座背后墙上挂着一面金碧辉煌的寿字图,又横着座仿木雕的加湿器,挺雅,松柏仙鹤,流水飞溅,白烟袅袅,程夫人顶着一脑袋加湿器喷出来的暖烟,笑容慈祥得像菩萨。

      程夫人身材清减,短烫发,眼神光亮通透,一身知性美。她肩颈线条好看,笔直却又并非紧绷,明显是长期练习仪态的结果,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形体管理比很多年轻女孩子都要好得多。

      “小江是吧?来,你坐阿姨这儿。”

      江知妍借着点菜的空当,留神观察着这个阿姨,想起了前两年看过的关于她的访谈来。

      程夫人姓关,家族往上倒几辈,在清晚期那时候是汉军八旗高官,传到如今就是家传深厚的老B市人,讲究礼数和排面。

      皇城脚下土生土长的人家,多少有点排外。那年头下海经商还不是什么体面事,而那时的程董程孜真还是里边最最不起眼的那一撮打工仔,刚沾了个“商”的边。

      关女士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嫁给程父的。
      然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

      若说她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背着全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嫁给个一穷二白傻小子的时候,还仅仅算是个慧眼识人的聪明女人,那后来的这二十多年,足够关女士从一个颇具见地的姑娘修炼成白骨精了。

      任星成立二十年,从最初的合资创立开始,分销、并购、全国连锁、分拆上市、融资、股份几次稀释,几个最需魄力的决议中都有关女士的影子。哪怕是在任星连续多年成为医药龙头企业的现在,她身上任星第四大股东、执行董事、首席财务官兼总精算师的身份,仍能让她对集团事务拥有足够话语权。

      这对夫妻的感情一直是一段佳话。外人提起程董程孜真,形容词总要往“正直、朴素、有魄力”上靠,程董每次出现在新闻上,要么是在领悟国家会议精神,要么就是捐钱做慈善,口头禅惯来是“积极履行医药企业社会责任,为保障国民健康努力奋斗”云云。
      像一个又红又专的符号,自己的形象反倒是模糊的。

      关女士不一样,她更像是任星的门面担当。

      江知妍在大学时听过她的演讲,H大杰出校友多,荣誉教授更多,每周都有各路专家讲座,因为是医学院校,医学类的讲座占了十之七八。

      诸如此类的讲座教授们年纪一大把,讲得枯燥乏味,往往得从班上抓壮丁来听。

      唯独女性名人的讲座,场场爆满。医学院校男女比例三七分,女学生们对能在各行各业做到领先地位的女性都异常崇拜,关女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身上的头衔多得数不清。她是古籍收藏家——关家二三百年清贵,传到现在,留下的古书都是孤本;也做过一款收视率很高的古诗词栏目的特邀嘉宾,节目上古今诗词随手拈来,文学素养不比几个中文老教授差;拿自己的资产创立了生命科学杰出成就奖;上榜亚洲最具影响力女性之一……

      这个女人身上的光彩要比程父大得多,聪慧、勤奋、知情知趣、有魄力、有商业头脑,不论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女人的加分项,要是全占了,那就是传奇了。

      微博上还有个超话,江知妍瞄过几眼,看到过一条热门评,说的是——“老公管公司,媳妇管钱管账,贤内助做到这份上,关女士堪称国内最牛贤内助了。”

      这样厉害的人啊……

      江知妍从平时的“话不多”彻底退化成锯嘴葫芦了,非关女士主动问起,她绝不搭话,捧着一杯热水装空气,挂着满脸安静温柔的职业式假笑。

      似瞧出了她的尴尬,关女士笑眯眯转开视线,为难自家儿子去了。
      “你腿养成什么样了?我听孙桓说养得不错,站起来让妈妈看看。”

      “哎。”程签椅子都没坐热,支棱着大长腿站起来,原地站了个军姿:“请老佛爷检阅。”

      关女士盯着儿子从头到脚瞅了个仔细,他站得笔直笔直,腿什么样了看不太出来,又冲程签比划:“你走两步,绕个桌子转个圈。”

      程签:“干嘛?”

      “我录个小视频发给你爸爸看看,你爸也想你呀。”关女士拿出手机点开了视频录制:“走慢点,我拍不清。”

      还扭头对江知妍解释:“这熊孩子从来报喜不报忧,每次问他治得怎么样了,都跟我们打机锋,什么‘挺好的’,‘真没事’,‘遇上神医了放心吧’。他老夸你神医神医,怎么神了他又不说,让我跟他爸干上火。”

      “神医”二字一带而过,江知妍纠结着该怎么自谦,话还没憋出来,程签已经绕着雅间开始溜达了,腿脚有力,步伐稳健,乍看没什么问题,仔细盯着,还是能看出一点高低脚。

      他先后做过血管支架和搭桥两次手术,现在主动脉淤堵变少,但多少还有血管狭细问题,抬腿和落地时会有微弱的筋络疼,也不能受寒不能劳损,但疗效也很明显,不像之前那样没日没夜的疼了,能脱开轮椅了。

      “哎,真好。”关女士明显比刚见面时更开心了些。

      程签:“还想看什么?不然我给你打个太极?也是小江大夫教我的。”

      不待人说,他又比划起太极来了,野马分鬃、揽雀尾、高探马,一式接一式。

      这些日子照猫画虎,学了个皮毛,逗得关女士直笑,一连串的溢美之词快把江知妍夸得就地蒸发了,脸烫得厉害。

      视频录了好几分钟,中途关女士动了个小心思,不动声色地挪了挪镜头,把人姑娘上半个身子也录了进去,尤其是脸,给了个特写。
      然后视频一弹,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孩儿他爸手机里。

      要是江知妍这时扭头瞧见了,大概会发现这对母子做坏事时那笑简直如出一辙。

      把亲妈这小动作看在眼中的程签心里一紧,怕江知妍察觉,赶紧坐回来:“吃饭了吃饭了,我都饿死了。”

      非年非节,菜上得挺快,这一顿饭吃得江知妍坐立难安,这么大张桌子,程签非要挤在她旁边,也不避个嫌,于是四人坐了个小半圆,依次是程签、江知妍、程妈妈和韦宝姝的顺序,远近亲疏乱了套。

      程签还时不时侧头叨叨:“别喝橙汁了,太凉。”

      “这个酸汤鱼麻椒放多了,咱再点个鱼吧。”

      最近吃饭他一直是这副样子,在屏顺时人多,一大桌人吵吵闹闹地吃饭,这话的受众像是“咱们这桌”,没单指她一人,江知妍也就没听出什么不妥。这会儿一桌四人,雅间安安静静,江知妍才忽觉程签这么说话有多暧昧。

      追求与示好,是两个人的私事。可让一个做母亲的人看见儿子对她大献殷勤,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江知妍这么想着,便把自己的态度端得正气凛然:“没事,麻椒扩张血管的,对你有好处。”

      她心里绷着,吃得并不轻松,每样菜尝两筷子罢了,偏程签不放过她:“你今儿怎么没食欲啊?困了?”

      再一瞅她表情,一脸拘谨却又强装淡定,程签就懂了,嘿笑了声:“怕什么啊,吃顿饭就放你回家。我妈特喜欢你,你别看她端着这么个高贵冷艳的架子,私底下跟我问你好几回了。”

      关女士噗嗤一声笑出来,也扭头瞧她:“是啊,阿姨特喜欢你。”

      江知妍的职业假笑僵了半拉,一口冬笋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下去了。

      没忍住,桌子底下踢踢他的鞋尖,不轻不重瞪了程签一眼。

      ——你干嘛?

      程签一副无辜神色,把一只小碟转她面前:“吃糖蒜么,还挺好吃的。”

      “是挺好吃的。”关女士笑了下,一副一切都看在眼中、意味深长的表情。

      母子俩中间隔着一个她,句句都像大有深意。左边是小程总黏黏糊糊的殷勤,右边是长辈如沐春风的关怀,江知妍夹在中间左支右拙,觉得自己这二十六年所有的人情世故加一块都不够应付这一顿饭,愣是吃出一身汗。

      她这顿饭吃得太不积极,于是全程夹菜盛汤程签全包了,她餐盘里就没空过。

      旁边的关女士近距离观察着儿子撩妹,怎么看怎么逗,一顿饭笑得厉害,表情管理失败到了家,心里倒是挺感慨。

      她自己家庭并不算什么大富之家,赶上了动荡年代的尾巴,幼年时过得算是捉襟见肘。程父年轻时更穷,沿海小渔村,两人对这唯一的儿子打小放养穷养,一概认为男孩子不折腾不成器,年轻时摔过的跟头会成为这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闯了祸自己擦屁股就行。

      程签在漫长的足有七八年的叛逆期中也没干出什么让爹妈大跌眼镜的事来,贫瘠生活里仅有的那么几个爱好也不算特烧钱。后来开了个渔家乐,能赚钱了,成天嘚吧嘚吧地在两个资本家父母面前晒他存款上那俩钱,一副“看吧看吧我靠自己奋斗成小富豪了”的嘚瑟样。

      再后来好不容易做了点正事,接手了公司的药联网,也是成天见不着人影,好赖公司搞得还凑合,老父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去了。

      什么“女儿是小棉袄,儿子是军大衣”,都是谣言啊谣言,关女士这么些年几乎没体会过所谓“军大衣”的贴心与温暖。

      这熊孩子身上还有股猫性,一年足有三百天见不着人影,在外边撒欢儿野,和几个爱玩车的发小搞了个自驾车队,前天横穿大裂谷,隔天跑到舟山海钓,今天就能去余震区赈灾去。

      野够了回家呆两月,在家里穿个小背心大裤衩四处晃,二流子似的露着一身腱子肉,要么电影房里一躺就是大半天,要么窝在车库里改车,一身乌漆墨黑的机油味……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心里贼苦。

      程家的亲子关系贯彻了那句老话——“远香近臭”,也只有像这样大半年没见的情况,关女士内心深处快干涸成渣渣的母爱才能复苏。

      再看人,虽刚长途跋涉,坐了好几天的车,仪态不是特别利落,可大小伙子往这儿一坐,也算是人模人样。关

      女士终于从养了二十六年的臭狗蛋身上看出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意思,而旁边的江知妍外貌也是一派温柔贤淑的迷惑性,凑成了一对郎才女貌。

      于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手把手拉扯大的臭狗蛋啊,原来遇上喜欢的姑娘时也是会长大的。

      关女士看得特舒坦,那句“阿姨特喜欢你”倒还真的是肺腑之言。

      她手机一震,原是程父的微信到了,想是看过了她发的那几段视频。

      程父:【这谁?】

      程妈:【你儿子谈的姑娘呀。】

      程父:【!!!!!】

      老父亲正开着会,于百忙之中发了五个感叹号,表示了自己的震惊。关女士没理他,收好手机,为了遮掩偷拍的愧疚,又笑眯眯地给江知妍盛了碗清汤牛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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