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千山》甜橙仙君

9、论道

　　长生观后山。
　　静虚湖湖心亭。
　　苏席雪站在亭前台阶上，默然听训。
　　云阳道长叹气：“狗儿，你自幼为师便教你凡事留一线，不可做绝。你剑法过于凌厉，一剑斩下绝无缓和余地，剑似其人，然而做人做事这般以后是要吃亏的。”
　　苏席雪背脊挺直：“师父，人各有道，莫要强求。师父的话确有道理，但我知道，若当日我不曾斩下那十剑，输的人就是我。手下留情又如何？无人会问我是否手下留情，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唐一秋的手下败将，”她直视云阳道长，“我不后悔那一日的结果。但我也愿意为此承担责任，无论唐门事后如何责罚我，我都愿意接受。”
　　云阳道长连连摇头：“你还是太幼稚了些。唐门若是和你结下仇怨，岂会当众责罚你？处处树敌，日后必将无立锥之地。一次比试输赢又如何，虚名不过浮云，你教导赵靖光何谓宠辱不惊，自己却不曾做到。”
　　他拂一拂袖子：“如此，你便待在这静虚亭好好想想。什么是致虚极，守静笃。什么是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圣人为腹不为目，无论是贪名、贪利还是贪图输赢都是要不得的。”
　　苏席雪站在云阳道长背后，顿了顿还是问道：“师父，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人没有追求，没有欲望，他还能称之为人吗？我不为害人，但求荣耀又有什么错？若是没有追求，长生观又为什么会成为天下第一观？若是没有追求，圣人何必讲仁义，臣子何必讲忠诚，将军何必讲功绩，百姓何必讲德行？近乎于道却失之于人，究竟有什么用？”
　　云阳道长喟然长叹，没有回答她的一句句质问，只是挥了挥手：“你且在这里思过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见我。我教了你十余年，狗儿，师父不要求你名扬天下，只望你能道心稳固，知其荣，守其辱，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你心中所思，日后必将使你前路坎坷。”
　　苏席雪忍了忍，终是低头，对着云阳道长的背影深深一揖：“弟子知错。以后不再犯了。”
　　云阳道长头痛地按了按额头：“你这孩子，总是嘴上答应得快，做起来又故态复萌。罢了罢了，为师今日定要罚你在这里站一晚上思过才是。”说完也不听苏席雪讨饶，脚步匆匆就走了。
　　黄昏时分，下了晚课，观主有些疑惑地问云阳道长：“今日狗儿怎么不在？”云阳道长吞吞吐吐：“我让她去抄书去了，这孩子得学着静静心。”观主一吹胡子：“狗儿从西京拿了首席刚回来，你不曾奖励也就罢了，竟然还罚她去抄书？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人？不行，我徒孙我得疼，我这就去藏书阁把她带回去。”
　　云阳道长连忙苦着脸拦住观主：“师父，别，”他紧张的拽了拽拂尘，“其实……我罚她去静虚湖思过了。”观主顿时更气打不出一出来：“现在虽是夏天，但都傍晚了，你让一个孩子去湖边思过？小阳，你可真是狠心啊，”他叫来身边两个道童，正好看见云越道长在不远处晃过，便连他一起叫上，“云越，你也跟我来，咱们去把阿雪带回来。”
　　云阳道长皱着脸：“师父，你可就是太宠她了，把她惯得无法无天。这次狗儿实实在在得罪了唐门的人，日后若再让她这样任性下去，岂不是害了她？”
　　观主停住脚步，拢袖道：“小阳，你心性纯善随和，但狗儿与你不同，若是强行让她学你的做法，反而会画虎不成反类犬。人各有道，因材施教才是根本，更何况没有哪一种做法是完全妥当的。”
　　他抚了抚云阳道长的肩膀：“你幼时虽然是大师兄，却过于仁善不能服众，云越用心专一却偏偏固执。直至今日，你们俩道都是你们自己摸索出来的，狗儿也需要这样的过程。”
　　云阳道长叹气：“我就是怕她在世间吃亏。”
　　观主缓步前行：“吃亏是好事。狗儿正需要这样教会她何谓藏其锋，敛其性，悟及更深邃的剑道。至于你们是她师父师叔，难道还真能眼看着她吃什么大亏？你们要做的不过是护着她，让她学会把自己打磨成最锐利的剑。”
　　云阳道长低头称是。

　　静虚亭。
　　苏席雪站在亭内闭目凝神。唐千山走到她身后，轻轻喊了一声：“师姐。”苏席雪转过头去，面上带了笑：“小唐，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她打量了唐千山几眼，“这么晚了也不加件衣服。”
　　唐千山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师姐，我带衣服来了。”她拆开包裹抖了抖，是一件苏席雪的外袍，蓝袍洗得发白，遍布细密的缝补针脚，在温柔的月色下更显破旧。唐千山低声道：“这是上次师姐带我出去时穿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洗，师姐穿上吧，夜里风大。”
　　苏席雪愣住，连连摆手：“我用不着，”她笑着蹲下握住唐千山的臂膀，“我这不是挺暖和的？”唐千山默不作声，踮脚给她披上了：“师姐不用担心我，我等会儿就要回去了。”
　　苏席雪慢慢松手：“哦，”过了一会儿复又笑了笑，“那你早点回去，路上小心，云舒师叔也真是放心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唐千山向后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问：“师姐，当日你为何要重伤唐一秋。我听说他在床上足足昏迷了两个月，醒来后肩膀和胳膊都无法动弹。大夫人因此记恨于你，英姐姐也不再和你往来。”
　　苏席雪静静看着她：“你也对我心怀芥蒂？”她恍然：“是了，唐一秋是你的亲堂兄，你今日是来指责我。”
　　唐千山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摇了摇头：“大师姐，我与唐一秋并无情谊，但是你不该出手伤人，”她想起前世关于苏席雪屠杀同门的传闻，深吸了一口气，“大师姐，唐门不追究于你，但终究有损你的名誉。更何况，若是你日后愈发……”她看着苏席雪的眼神，突然说不下去了。
　　苏席雪疲惫地望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小唐，你总是装作老成的样子，但你还不过是个孩子。你真的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流言蜚语何必在意？人一旦有了顾虑，他的剑就会退缩。我心有道，不惧非议，不畏荆棘，愿破万物，愿斩不平。”
　　不远处，观主摸着胡须对身边的云阳道长道：“小阳，你的顾虑确实太多了。狗儿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清音宴的首席，在众人眼里都是小辈，掀不起什么风浪。此事做长辈的替她收拾，别人不会多说什么。这孩子心中有自己的道，你好好修剪她的枝桠，她绝不会长歪。”

　　亭内，苏席雪和唐千山相对无言。背后突然传来几声咳嗽。苏席雪眼神一亮，她猛然望去，果然是云阳道长。云阳道长几步走过来温和地对唐千山道：“师侄先回去吧，我与你大师姐还有话说。”他顺手把带给苏席雪的外套披在唐千山身上，拍拍小萝莉的头，目送她离开。
　　等到亭内就剩下师徒二人，云阳道长板起脸问道：“你可知错了？”苏席雪乖乖道：“弟子知错，师父莫要生气了。”云阳道长心里冷哼，刚才在一旁听到你还对着师妹振振有词，哪里像是认错的模样。但他也不再言语，只是吩咐道：“你跟我来。”
　　月色朦胧，蝉声一片。
　　师徒俩趁着明亮的月光，走山路上后山。山路蜿蜒曲折，云阳道长走在后面，苏席雪几次偷偷回头看师父，终于被云阳道长一弹指敲在脑门上：“好好看你的路，走个夜路都这么三心二意……”苏席雪摸摸脑门：“师父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莫非是到了年纪？”
　　云阳道长冷哼一声，苏席雪等云阳道长走过身边的时候，拉住了云阳道长的手：“师父，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两鬓已有白发的道人叹过气，还是微笑着回握住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一步一步牵着她上山，脚步稳健一如当初他背着那孩子，在大雪里跋涉。
　　后山山顶狂风猎猎。走了一身汗的苏席雪站在风口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山顶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石壁，石壁上写了一个“破”字，笔走龙蛇，随意风流。
　　云阳道长道：“这是观明先祖冯少卿留下的字迹。”苏席雪惊喜地摸了摸石壁：“就是那位曾上阵杀敌，留下诗词数百篇流传千古的冯师祖！”云阳道长点点头，他绕到石壁后面：“这里是他的衣冠冢。”
　　“那师祖本人葬在哪里？”
　　“师父也不知道。不过师父可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云阳道长回忆道：“观明祖师是长生观第九代弟子，那时候还在前朝，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前朝庆元十五年，年仅十七岁的观明祖师与后来的第十代观主观妙祖师在这里约定，二十年后再相见，自此一人下山往北方而去，一人守在这长生观。观明祖师下山之事，你大概也从书里知道了些。”
　　苏席雪想了想说：“师祖下山后，在京城考了科举，是当时极具盛名的才子，但他后来自愿前往边疆，和指挥使章京从鞑子收复了东海一片的土地，但章京却被部下暗杀。师祖当日愤而拔剑，率领五百余人冲破万余人的包围，斩获敌首回到京城。”
　　“那你也知道他后来如何了？”
　　“后来……师祖的仕途似乎不甚坦荡。”
　　云阳道长微微一笑：“前朝皇帝已经与北方签下互不干扰的协议，且当时中原如今日一般遍地饥荒，皇帝不愿意打仗，便将观明祖师闲置。‘君恩重，且教种芙蓉’，就是皇帝给他的回报。他是道士，也是书生，更是将士，二十年里他从血气方刚的少年英雄，变成郁郁不得重用的闲臣，虽是流传千古的词人名臣，但他毕竟生不逢时。”
　　夜风习习，师徒两人静静站在低矮的衣冠冢前。
　　“当日他与观妙祖师告别前，曾在石壁前刻下这一‘破’字，立誓斩破国仇家恨，破去朝廷和百姓对北方骑兵的畏惧。但你再抬头。”
　　苏席雪站在石壁后又抬头，只见石壁后也有一个字“悟”，笔锋挟带浩然正气，和说不出的意味。
　　云阳道长的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这是二十年后，观明祖师再次回到长生观留下的字，写完后便再次下山，云游四海，不知所终。”
　　“阿雪，将你拘于师父的想法里，或许是师父不对。人各有道，你不必像观明祖师，也不必像观妙祖师，不必像我，不必像这山上任何一人。你该走你的路，如今正逢乱世，你且下山悟道去吧。师祖生不逢时，你却未必。但师父愿你能如师祖一般，体察过世态炎凉，心中仍自有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