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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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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西京,天气已经十分炎热。
桃若水和雀枝两个说说笑笑向山顶的亭子走过去。雀枝怀里抱着一摞晒干的荷叶,桃若水在一边给她打扇。
山顶的亭子里,慧空和苏席雪在下棋。亭外流水潺潺。
慧空问:“明日可有把握?”苏席雪懒洋洋地啜饮着茶:“打过才知道。”慧空揉了揉腰道:“总之明日你对上唐门的那位,可要好好琢磨一番才是,”他端坐在蒲团上,语气很是担忧,“唐一秋对胜负看得很重。这九年一次的清音宴汇集了南北武林几乎所有的年轻一代少侠,清音宴的首席,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你是他最后的敌人,唐一秋的手段,你不可不防。”
苏席雪低头,摸了摸身侧的破雪剑:“师父前两年一直在为我寻一把好剑。去年秋天他带我去望月剑庐请陆夫人为我铸剑。今年去取剑的时候,我在望月剑庐待了十余日,陆夫人亲手把这把剑交到我手里。她说,剑因人而异,这是她铸过的最锋利灵动的剑,剑身纤薄,锐极破雪。”
“雪花飘忽不定,来去无踪,但破雪一剑,唯快不破,唯利不破。任他四面吹雪,我自八方不动。”
慧空默然,片刻后,他道:“子知弈之道乎?”苏席雪看着他,摇摇头:“请师兄赐教。”慧空指着棋盘,嘴角微勾:“阿雪向来不喜欢谋算,只凭直觉就能赢,这种小动物一样的直觉每次都让我惊奇。”
苏席雪挠头:“因为我不擅长谋算啊手段啊之类的,提前想好怎么做总觉得没有当场再做决定来得自在。”
慧空摇摇头,站起身,慢慢踱步到栏杆处:“弈之道,本就是谋算,实而张之以虚,虚则击之以实,不知不觉完其势,制是形,然后大势已定。若弈之谋算流于万物,羲皇得之而画其卦,仓颉得之而泄其文,女娲得之而练其石,伯牙得之鼓其琴,老子得之而守其谷。由此观之,天地万物皆需谋算。在这一点上,你不可小觑唐一秋。”
苏席雪笑道:“唐一秋也配与老祖相提并论?”
慧空道:“唐一秋的谋算缜密阴毒,却不能称之为道。”
“那什么样的谋算能被称之为道?”
“以仁义为目的,运诸侯于掌上,熔兆民于轨物,”话还没说完,慧空站在栏杆处合掌突然微微一笑,“阿雪你的师妹们来了。”
他道:“那我便先离开了。只是阿雪你要记住,子若不谋,他者必谋,而落入他人彀中的滋味,可不好受。”
苏席雪目送慧空顺着石阶离开,雀枝和桃若水两个见了慧空纷纷行礼,慧空微微颔首,随即远去。雀枝拉着桃若水欢欢喜喜地跑进亭内:“大师姐,今晚我们可有口福了,若水要煮荷叶宴给我们吃。”
桃若水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大家最近都很辛苦,加上大师姐明日要去和唐门的师兄比武,天气热容易上火,我就准备了点清热的荷叶给大家解解暑。”雀枝点点她的鼻子:“知道你贤惠了。”
三人说说笑笑回长生观的院子。
院门口,酒童翘首以盼,一看见苏席雪就赶紧拉过她道:“唐门的大小姐在里头等了你好一会儿,我替你上了茶,你快去吧。”
厢房里放着冰盆,散发出阵阵冷气。唐邵英一看见苏席雪就笑了:“阿雪,什么时候我给你送两件像样的衣服,”她走近抬手摸了摸苏席雪衣摆上的油渍,“这又吃的什么?”
苏席雪还没来得及回答,唐邵英低头闻了闻:“这是,素烧鹅的味道。你和慧空吃喝也不叫上我?怎么,是明日要和唐门比武,慧空拉着你说什么我听不得的东西了?”她挑了挑眉。
苏席雪赶紧安抚大小姐:“我们不过是恰好碰上,手谈一场罢了。唐一秋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我三岁习剑,至今九年,还怕他一手暗器?”
唐邵英摇摇头:“唐一秋那家伙,鬼心眼多着呢。况且他会的可不只是暗器,他这个人武功招式神出鬼没的,而且各路招式花样繁多,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清音台。
烈日当空。
各路观战人士早已汗流浃背,双手遮目。唐千山有些担忧地问云舒道长:“师父,大师姐看起来不太好。”云舒道长瞥一眼紧张地双拳紧握的云阳道长,拍了拍徒弟的手:“你别担心,阿雪不是轻易能被打败的人。”
台上,苏席雪刚刚受了唐一秋一拳罗汉拳,一个鹞子翻身跪倒在地,满头是汗地喘息着:“一秋,平日里看不出你还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
唐一秋踩着浮云步飘过来:“承让。”说完他毫不留情地举起双刀劈下,苏席雪向左侧转身,没想到迎面撞上一把梅花镖,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躲开,架起长剑挡住双刀,手腕转动间卸去双刀的力度,再借力向后疾退。
汗水模糊了苏席雪的眼睛。她眨了眨眼,望着唐一秋气定神闲地提刀而来,内心一片烦躁。
云阳道长在座位上喃喃道:“这唐门的小辈,怎么会碧水山庄的小十八刀?”他默默数着:“少林寺的罗汉拳,灵徽宫的浮云步,还有我们长生观的剑诀九式!”他震惊地站了起来,云舒道长连忙拉着他坐下,道:“师兄莫急,他用的剑诀九式虽然像,但并不是,你仔细去看。”
云清道长琢磨了一会儿,道:“唐一秋只取了这些门派招式的形,却没有理解其中精华,但他招式化用巧妙,确实有那么点意思。师侄要吃亏了。”
唐一秋步步紧逼,他早已精心计算好每一步招式,不仅自身滴水不漏,还在无形之中给苏席雪织了一张网,针对她的弱点不断消耗她的内力,直到把她逼退到清音台的东南角。
“认输吧。无论是体力还是内力,你都无法继续。”
苏席雪抬手抹去眼角的汗,一个腾空起身,她看见唐一秋的双刀蓄势而动,因为在角落两处面壁,所以无论她跃向哪个方向,都不得不直面唐一秋的刀刃和暗器,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场上的两人在你追我赶,云阳道长明显看出自家徒弟已经无力招架,却又不肯认输,突然之间,他看见苏席雪以极快的速度在台上左右来回滑行,云阳道长大吃一惊,连忙呼唤:“阿雪!停下!”
苏席雪已经听不见了。雨越下越大,她的心里却越来越平静。
唐一秋在心里摇头,强行运功透支内力将会大伤元气,而且苏席雪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他趁胜追击,半路却被一道凌厉的剑光逼回。
长生观剑诀九式,她练了九年。
一式曰开,二式曰立,三式曰正,四式曰平,五式曰冲,六式曰退,七式曰转,八式曰破,九式曰斩。
唐一秋足足被她震退了十几尺后,苏席雪站在原地,左手抚过剑身。
剑开。
长生观一行人都瞠目结舌,唐千山迟疑道:“大师姐这是在运行剑诀?”他们看着台上的大师姐,汗水和雨水打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她站在台上,像平日里在试剑堂练剑一样,平稳地运行一套剑诀。
突然,云阳道长笑了:“这不是剑诀九式,不对,这是变化后的剑诀九式。对上唐一秋变化莫测的招数,狗儿自然要学着应变。却不知她身子受不受得住……”
台上唐一秋敏锐地感觉到苏席雪的变化。本该翻转的一剑,被她硬生生从双刀的缝隙中斩下,破开了原本密不透风的刀风。
之前计划好的应对似乎有变,他重新估算着方式和角度,却不防苏席雪接连九剑斩下,只能连退几步,站立不稳之间,突然看见苏席雪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心知不妙,头顶剑光就要落下。
破雪剑,破雪,破风,破雨,破万物。
九剑连斩,畅酣淋漓。
九剑曰斩。
十剑曰灭。
苏席雪心外无物,十剑将斩,却突然听到几声呐喊,其中就有师父云阳道长的声音,她一个激灵突然惊醒,但剑已落下。
对面的唐一秋满身鲜血地倒下去了。
苏席雪茫然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云阳道长一个箭步冲上台去,苏席雪止住师父的动作。
她双手捧剑,对着怒气冲冲的唐门来人,垂目道:“本该点到为止,是玄徵逾越了。玄徵愿受一剑。”
唐门的大夫人扑在唐一秋的身体上痛哭,其余几个唐门人劝慰着要把唐一秋抬下去。唐门的大长老站在苏席雪面前,抽动着面颊,片刻,他冷静下来,冷漠地看她一眼:“唐门愿意认输,此时便罢了。刀剑本无眼,玄徵师侄日后不可如此急功近利,心狠手辣。”
说罢,他带着唐门的一干人等迅速离开。唐邵英在人群中看了苏席雪一眼,没有说一句话,转头而去。
急功近利,心狠手辣。
这个评语贴在了新出炉的清音宴首席身上,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其他几个门派的人连忙来打圆场。
苏席雪怔怔地跟着云阳道长坐在清音台的首座,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恭维和道贺。清音宴规定在下一任首席选出来之前,所有门派弟子都有权利挑战首席。想向苏席雪请教的少侠数不胜数,他们看着这么些天苏席雪赢得干脆利落,刚刚的比赛如此惊险,她也能绝处逢生,十剑斩下,无人能挡,不禁心生敬佩。
其中一名弟子小心翼翼问道:“玄徵师姐,请问你刚刚用的是剑诀九式吗?为什么会多一剑?”
苏席雪想了想,摇摇头:“不算真正的剑诀九式。”
另一个弟子又问:“那这剑法叫什么?”
苏席雪抱着破雪剑,随口回了一句:“就叫破雪十剑好了。”
人群跟着苏席雪渐渐远去。
唐千山默然遥望着她,低下头,表情复杂。这便是破雪十剑的雏形吧,她想,光风霁月,斩尽不平的破雪十剑原来从一开始,便伴随着鲜血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