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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夏季的大山犹如一座丰富的宝库。空气湿润,山花烂漫,各种各样的菌菇,随处可摘的野果,稍微花些小心思,还能捉到一些笨笨的小动物。
      对自小生长在这里的张有田来说,回归山林可比在学校要逍遥多了。此刻他背着一背篓新鲜菌菇,手提一只野兔,正兴高采烈地蹦跶在山林之间。
      这是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按理说他应该坐在县中教室规规矩矩念书才对,然而他——退学了。
      退学当然是有理由的。
      首先,是他学业上出现了问题。
      要知道山里小学的教学内容和县城里肯定是没法儿比,进了县中后他语文还能勉强跟上进度,但数学就明显落后一大截:老师讲鸡兔同笼,他听不懂,甚至还打从心眼里觉得这种做法十分扯淡——山里逮野鸡和兔子的多了,从来没听说会把它们关一个笼子的!
      听不懂就没兴趣,没兴趣则更听不懂。如果老师象黎夏一样循循善诱也还罢了,偏偏数学老师是个高大魁梧声音洪亮的汉子,对于这种不开窍的学生缺少了那么一些耐心。所以到后来张有田对数学简直深恶痛绝,连对老师的名字都有了意见:陶秋陶秋,桃树到了秋天不就只剩下叶子了吗?哪有黎老师的名字有水平!
      数学听不懂,跟同学也不对盘。对,这个同学就是罗海洋!
      姓罗的小白脸是数学课代表。哟哟哟,数学好了不起吗?每次一发他的作业本瞅他的眼神都透出嘲笑来。
      张有田可不受这窝囊气,所以他决定退学,不浪费家里的钱了!
      他也不知道退学要办退学手续,只给黎老师留了封信就气鼓鼓地打包回了家。信中大意是说城里娃儿看不起人,学校又没有开拖拉机课,所以他不想上学啦,谢谢老师照顾,过段时间来看望他。
      看到他回去父母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便默许了他的决定,并没有赶他回学校。张有田每天帮着父亲做农活,地里没事时就满山疯跑捡菌子拾柴火打野鸟摘果子,十分快活。
      不过,快活之余,有时他也会怀念念书时的那些好时光。尤其黎老师,对他那么好……他说了以后要去看望他,可不是空口说说而已,到时他还要提好多东西去呢,就象今天摘的菌菇,稍微晒晒干就可以给黎老师送去了,熬汤香得不得了,不过以黎老师的性子,肯定也要招呼同学们一起来喝的,哼,真不想便宜那个姓罗的小白脸!
      张有田嘟着嘴气呼呼的想着,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山道上站了一个人,大概是在岔道口上不知该怎么走了,想问路这附近又没人,于是正四下张望……
      “黎老师?”张有田有些不敢相信,待到仔细看清楚那人的模样,随即便被巨大的惊喜给淹没了。
      “黎老师!黎老师!”他挥舞着手纵步如飞,连背篓里的菌子洒出来了都没在意。
      天啊,黎老师竟然来找他了!
      是了,今天是周六,平时老师要上课,所以他只能趁着放假来找他!
      跑到近前,张有田已能清楚地看见黎夏头上亮晶晶的汗水和疲惫神色,老师……恐怕是走了一整天吧?这么一想,张有田满心的惊喜顿时化作心虚和愧疚。
      “呃,黎老师……”
      黎夏伸手摸了摸张有田的头,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表情来:“总算找到你了啊……”
      老师亲自上门,张有田一家既惭愧不安又充满感激,尤其晚上洗脚时看到老师两只脚上都起了大大的水泡,这份愧疚心情更是到达了顶峰。
      张有田以为黎老师会批评他,然而黎夏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重话,甚至没有沉下脸。
      那个晚上,屋外山风呼呼吹过,刮起松涛阵阵有如狼嚎,屋内黎夏和张氏一家围炉而坐,态度平和。
      “你信上说,想学开拖拉机建设家乡。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里是山区,拖拉机能在这边开吗?”
      “啊?”张有田小小的脑袋瓜里显然不曾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傻了眼。
      “拖拉机在北方平原上比较适用,却并不适合我们这边。可是没关系,你可以学比拖拉机更厉害的东西呀。”
      “是什么?”
      “很多啊。比如研究新的粮食种子,一年三季稻、四季稻——”
      “能有一年熟三次的稻子?”张有田听得瞪大了眼。
      黎夏笑着摸了下他的头:“会有的……我们国家现在不仅需要会开拖拉机的人,还需要医生、老师、工人、科学家,很多很多的人才,所以你们现在就要打好基础……”
      那个晚上,黎老师跟他们聊了很久很久,有很多都是张有田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在他睡着之前,甚至还隐隐约约听到黎老师对他父母提到了罗海洋。
      “……那个孩子是骄傲了一点,但品性不坏。他从小跟着他爸爸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东西,所以思维非常跳跃,是个搞理工的好苗子……”
      张有田当时很想问:那我呢,黎老师?我是搞什么的好苗子?
      可惜,他没有问出口就睡着了,并且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从老师那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黄粱保存好文案,往后一靠,感慨地吁出一口长气。
      他能理解为什么张有田百岁高龄还对这位老师念念不忘。从山里娃到后世知名的国学大师,黎老师绝对在他的人生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黎夏把他带回学校后给他补了很久的课,张有田由此对语文产生了高度兴趣,一跃成为班里的文科状元,数学也总算不是太瘸了。而生活上黎夏也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张有田家穷,每顿以咸菜下饭,所以黎夏从自己的口粮里匀了些出来给他。入秋之后天开始冷起来,张有田只有一床棉被,于是黎夏又把自己的棉被给了他,他自己只盖一床旧毡毯……
      师生关系应该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最纯粹最具精神性的关系。一个好老师,是冬天里的火种,寒夜里的明星。尤其在那个年代,大多数老师都具有一种甘为烛炬的牺牲感,他们愿意为学生付出,呕心沥血……黎夏明显深具着一个好老师的魅力品质,别说张有田,就连他黄粱——一个时隔近一个世纪后的陌生人都觉得若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师,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1963的后续梦境很快出炉,但鉴于张老身体状况出现了一些问题,是以并没有象之前那样移步南柯居,而是由黄梁送到张宅。
      张宅座落在郊外,庭院不是很大,但胜在环境清幽。园中专人打理的花木掩映着一幢上了点年头的小楼,虽然外表看着并不出众,但黄粱知道,这幢小楼却是文化圈里人人心向往之的圣地,不说别的,单是张老收藏的那近万余册孤本善本,就是国内几大图书馆极力想要争取的东西。
      他到时正好碰到张万山送客人出来。他们祖孙的关系似乎非常亲近,张万山按理说也是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但张老一切日常事务却仍然由他亲自打理,至于其他张家人黄粱来了几次也没见过,大约是不在国内的缘故?
      送走了客人张万山才回身看向黄粱,淡淡招呼道:“黄先生。”
      黄粱报以微笑,在微笑的同时眼光迅速而微妙地从对方身上一扫,隐隐带着几分挑剔的意思。然而他什么毛病也没挑出来,最后只能不太情愿地承认:珍妮看男人的眼光……嗯,好吧,好象确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他思绪散漫发挥,心里却还是牵挂着张老,遂关心地问道:“刚才那位好象是张老的私人医生?”
      “是。”张万山语气淡淡地道:“老人家生活一向很规律,但自从上次从贵机构回来,情绪起伏就很大。有天晚上甚至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咳起嗽来。”
      黄粱一怔,不难从他话中听出两分指责的意味。可是指责……难道他是认为一切都是因为他向张老推荐了筑梦的错吗?
      张万山保持着面瘫的表情,言辞却渐渐锋利:“恕我直言。我听说筑梦是一种精神享受,有助于人们放松心情,有些甚至适用于心理治疗。那我想请教一下黄先生,为什么贵机构筑的梦没有这种功效,反而会让老人家长吁短叹、精神恍惚?”
      事关专业和饭碗,黄粱可不能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与他打太极了。他吸了一口长气,不自觉地挺直后背,摆出一副作战姿态。
      “您说的是‘Cure’几年前出品的‘安眠’系列吧。”
      现代人社会压力大,睡眠不佳乃至失眠者比比皆是。因此这款分为冬日飞雪、雨打荷叶、星湖荡舟的‘安眠’系列一经推出便大受好评。
      黄粱似笑非笑地道:“不错,那个系列的确有助于人们提高睡眠质量放松心情。可是,张老的梦和那个不同,它是以张老少年时的经历为蓝本的。所以,与其说梦境让老人家情绪起伏,不如说是少年时的某些经历让他存了心结。”
      张万山眉头微微一皱。
      “张老百岁高龄,又是当世大儒,不会不知道往事不可追的道理。可是他还是希望能梦回少年事,可见当年在他心中肯定留有一个至大的遗憾。”
      张万山作为后辈,自然不可能对老一辈的经历了如指掌,下意识问道:“什么遗憾?”
      反正张老回忆录都出了这么多年也不算透露客户隐私了,黄粱便直接了当地道:“张老念中学时有一位叫黎夏的老师,您听他提到过吗?”
      张万山略微想了想,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他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您或您的家人去寻找黎夏或者照顾黎夏的后代?”
      “没有。”
      “是吗。”这本是意料中的答案,但黄粱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沉。他有些怅然若失地说:“看来这位黎老师,应该是很早以前就过世了。”
      一般人还会在若干年后来个同学会、师生会呢,以张老对黎夏那么深的怀念之情,就算失去了老师的联络方式,但功成名就之后怎么可能一直不去寻找?休说以张家如今的物力人力要找一个人不是难事,就是以前那些采访,难道就没有一个记者促成他们的相聚?‘国学大师不忘师恩’之类,媒体不是最擅长这种噱头的吗?
      所以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张有田非常清楚地知道黎夏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在人世,甚至有可能他亲眼目睹了黎夏的死亡。
      “我想这大概就是张老的遗憾吧。”黄粱发挥着他身为文案的特长,脑洞大开:“这位黎老师可能死于意外,更有可能是死于动乱年代……”
      “嗯?”
      黄粱顿了顿,委婉提醒说:“张老入学的时候,是1963年。”
      张万山微微一怔,几乎是即刻就多起心来,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不可能!”
      1963,三年初中念完正好是1966。而1966这个年份,稍微对历史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那一年,新中国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正式拉开序幕,那是一个风起云涌席卷全国以至全民狂热人性发生重大扭曲的年代,即使是号称象牙塔的校园也未能例外。从“□□”席卷校园到全国师生“大串联”再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稚嫩的学生们忽然发现阶级斗争无处不在,他们以政治立场说话,在校园里发动武斗,焚烧藏书,将素日尊敬的老师变成牛鬼蛇神当众羞辱打骂,许多学者不堪羞辱而选择自杀,当时全国各级教育机构都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进入了长达数年的停课状态。
      黄粱说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他太爷爷当年做了亏心事?
      黄粱忙道:“我当然不是怀疑张老的品性。”
      那个年代,有整老师的学生,也有保护老师的学生。事实上他相信以黎夏的人格素质,极有可能令他们整个班的学生都对他生出爱戴之心。
      可是,其他人呢?
      张有田他们那时必竟也才十六、七岁,他们有什么能力阻挡时代大潮,而黎夏那样的人,又可能会躲在学生的背后让那些孩子为了他拿生命和前途去冒大险吗?
      不,不会。虽然不知具体死因,但可以肯定,他的死亡成了少年张有田心中永恒的心结至今仍不能释怀。何尝不知往事不可追,可是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再回到过去,让一切从头来过……
      听完他的分析,张万山总算容色稍缓。
      “好吧。黄先生说的这些,我会去一一查证的……太爷爷还在等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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