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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簟轻衾各自寒 ...

  •   自那噩梦一夜,倏忽间又过去旬余,我的日子依旧平常,我和徐道离也没有见面了。大约他那种须眉男子,正对之前和一个小女子来往后悔不及呢,也不会再来找我。就这样吧,本是我糊涂,早该疏远些的。我唯一可做的,便是好好待他送来的母马,以酬他往日待我之真心。
      现下已立了秋,天气凉爽不少,我对那郊外割草之事倒多了几分喜欢,因为初秋的山林格外朗清,权可作郊游散心了。这一天我还是早早出门去,拉着推车,带着母马。本以为也是顺遂寻常的一天,可方一转过正门横街,便有两名面貌严肃的持剑男子挡在了我的前面,不由我胆战心惊,想:难道又是连金来寻仇的?
      “是…是连金……连金让你们来的?他打…打了我一次还不够吗?”我躲开几步,壮起胆子问道,心口砰砰直跳。
      “什么连金?”
      我以为这二人就要动手了,可他们却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样子,好似不认识连金。我又观望了片刻,看他们虽然威武高大,但着实没有凶狠的态度,这才放下心来。
      “那你们要做什么啊?”
      “哦,小郎君不用害怕,我们只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请你过府一叙,并无恶意。”
      “你家主人?敢问府上是?”
      “这个,小郎君一去便知!”
      他们讲明来意,倒还客气,只是不肯报上来处,甚是稀奇。到底是哪家主人要我一个小奴去府上说话?多少有些可笑。
      我未知里头深浅,并不想随他们去,想了想道:“小奴只是这开化坊萧府的一个马奴,平日高攀不上哪家贵主,况且你们看,我今日还有活计要做,请两位通融通融,放小奴走吧!”
      “嗳!小郎君不必推辞,我家主人素日公务缠身,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相请。至于这活计么,到府上后自有人替你做了,呵呵……”
      我认真恳求,他们却笑起来了,一番话像是早有对策,说罢一人牵过了我的马,一人拿过了我的推车,也不留给我余地,我手中一空,一时倒也推辞不下,只得跟着他们去。
      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将我夹在当中,生怕我溜了似的。可虽如此,却也还和善,途径辅兴坊时竟告诉我这里一家饼铺卖的胡饼极好吃,问我早上吃饭没有,要给我买。我自是受不惯人家这样待我,连连拒绝,也越发搞不懂他们要干什么。已而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到了普宁坊,再往前走就要出开远门了,不免存了疑心,恐他们诓我,但刚想再问一句,他们就在一个府邸的正门前停下了,我抬头看时,那门庭的匾额里写着四个大字——曹国公府。
      要说这四个字本身并无怪处,那萧家门庭上也写着“宋国公府”四个字,不过是主人的爵位罢了。可我脑中一晃,记起那徐道离和我讲述身世时提过,他生父李勣便是爵封曹国公的。这下我倒有些头绪了,他今日找我,八成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不明白为何会找到我这里。
      “小郎君且放心跟管家进去吧,割草放马的事我们这就派人去做,必定妥帖。”
      我对着门庭尚在思索中,就见一个面相慈和的仆人从正门内走出来,略弓着腰,脸上微笑着,很有几分恭敬我的意思。
      “有劳!”我不惯,当即还了一礼过去,又回头看带我来的那两人,竟早已将我的车马带远了。“委实是安排好的,我还没说是割草放马也都知道。”我小声念叨了一句。
      便随着管家踏入正门,一路见里面风亭水榭,竹木丛萃,梯桥架阁,峥嵘轩峻,处处透着一股公侯豪门气派,倒让我生了敬畏之心。算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过正门穿前庭进到这样一座府邸,昔日敬府的规模远不及此,而那萧府,我压根就没见过。俄而便来至一个偏院,院中有一小亭,亭内摆着凭几褥垫,不见有人。
      “小郎君便在此等候,我家老爷正在过来。”
      管家丢了句话就转身走了,我四处看时,甚觉此处幽僻,也不敢乱走乱动,只静静地站在亭下等候。
      “你就是我阿兄的朋友?”
      不待几时,一声尖脆的嗓音打破了院子的宁静。我转身一看,不远处小径上立着位小娘子。她穿一件淡黄窄袖绸衫,系一条浅紫团花纹长裙,柔长的披帛飘逸在身后,长得千娇百媚,一双凤眼十分神气,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嘿!我问你话呢!难道是个哑巴不成?”
      方觉得她娇俏可人,这一嗓子就凌厉起来了,然我虽有心回答她,却实在不知道她口中的“阿兄”指的是谁。
      “绿锦,你在干什么?不要胡闹!”
      正不知如何对应,曹国公就缓缓走来了。我见过他一次,面貌依稀记得。只是那时的他无奈又焦急,现在倒是仪容庄重,颇具威严。那小娘子见他来了神色大变,一下子就跑没了影,情状也有趣。
      “那是拙荆的内侄女绿锦,生性有些顽皮,小郎君莫要见怪!”他说着加快脚步向我走来,态度也十分随和。
      “小奴不敢,曹国公言重了。”我说着对他深深拱了一礼,权当做在萧府里见了老爷公子一般,总是不会出错的。
      “哦,不必拘礼。来来来,快请入坐!”
      我再直起身子的时候,他已在亭中凭几前落了座,一手引指身侧的褥垫向我示意,十分礼遇。我未拖延客套,却也不敢逾礼与他同席,只轻拉了一块褥垫坐到了亭台下面。
      “呵呵呵……唉…”他看我如此,摇头笑了笑,转而看向我,眼睛里似有端量之意,说道:“未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小奴贱名阿真。”
      “嗯,好。”他含笑微微低头,眼睛里隐约藏着一丝失落,“看你行事如此从容,想必也猜到今日我要与你谈什么吧!璟郎,他一定和你说起过吧?我是他的父亲。”
      其实我虽大略了解今日他叫我来的缘故,但并非从容,只是按部就班,循矩而已。
      “是的,徐先生告诉过小奴。但小奴斗胆,想问曹国公是如何会找到小奴的?”见他直白,我也将心中疑问直言不讳。
      “嗯,这个我正要说的。自数月前璟郎找到我,我便想接他回家,可他心里恨我,怎么也不肯。我便派了两名随从打探他的下处和行踪,因此知你二人常常在东市一家酒肆相聚,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今日请你来,就是想烦你帮我多劝劝璟郎,有些话,我来说,他是听不进的。”
      他将原委平静道来,末了还是带出许多苦涩。我突然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但若按照徐道离的讲述,他也是错得不可原谅。我体味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他的苦,并非仅因徐道离的态度。
      “要好的朋友谈不上,小奴只是蒙先生不弃,陪他饮过几次酒。曹国公既查探过,想必也知道,小奴和先生虽同在萧府,但先生是门客,小奴是马奴,身份到底有别,而况如今,先生已不大来找小奴了,小奴实在做不得主,没资格去劝他什么。”
      我既是实话实说,也是当真无奈,依着我和徐道离现在的关系,恐怕再有什么话都难以转达了吧。
      “呵呵呵……这倒是你多虑了。”他见我推辞不恼反笑,且眉目舒展,沉郁顿消,“你不知璟郎这孩子自幼有个性情,便是认准了才和人结交,一旦结交了才会坦诚。如身世这般大事他都与你说了,你便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了,哪还有什么身份之别!”
      “小奴……”我这时也结舌难言了,心中惴惴,总不能把那晚的事情说与他听。
      “小郎君也不要如此作难,我李勣要你劝的并非空口白话,而是一些璟郎并不清楚的事情。璟郎一定和你说,当年是我执意离家投军,抛下他母子二人不顾,而后拜官封爵、改名换姓也没有再回去找过他们,对吗?”
      这样一听,他倒是像当晚也在场一样。我便点点头,想听听那徐道离也不清楚的隐情又是什么。
      他说着微微扬起脸,目光深邃起来,“我如今虽拜官封爵,受唐室恩典,但最初离家所投之军队却并非唐军,直到武德三年,也就是我离家四年之后方才归顺唐室,其间旧主乃是魏公李密。这四年中,我领兵抗隋,大战各方,未得抽身兼顾他们母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忘记了他们。武德二年,我曾遣身边亲信回滑州接他们母子团聚,可亲信回来却向我禀报府邸一空,未见一人,我当时就慌了,怕他母子是被敌人掳走,正想亲自再去曹州老家寻找之时,旧主魏公又叛唐被诛,事态紧急。”
      “记得先生同小奴说过,自曹国公你离家之后三年有余,他们都未盼得你归来,于是散尽家财回了曹州。若你武德二年能回曹州一探的话,也就能见到他们了。可,即使如此,之后几年也是有机会的,何以一直为旧主叛变之事牵累,而成了这父子生离、夫妻死别之憾呢?”
      他一番话虽说得情真意切,可总归把战事的因素拿得太重,不由我反驳起来,语气也加重不少,并不看他是位高权重,只单纯地为徐道离感到不值。
      他或是见我声音大了些,忽地望了我一眼,似有些惊讶,但转瞬又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璟郎找到我时也同我说了回曹州的事情,可我也并非一直为旧主所累,他的事一年也就过了。只是转眼后的武德四年,我又得当时的秦王,如今的陛下点将,随他去了洛阳讨伐王世充,便还是未能亲去曹州,又是遣了亲信前去。”
      “然后呢?又为什么还是没有接到他们?”我不知是不是对“秦王”这个称谓太过敏感,莫名地有些气不过,语气仍然很急。
      “他们去到曹州,不知为何最先见到的是璟郎的母舅林生。这林生告诉他们,璟郎之母早已断念,不日便要再谯,璟郎也要改姓,他们也只能无功而返。我知晓后自是万念俱灰,这便有了之后的事情,呵呵……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李勣,惩罚我李勣啊!”
      他话到此处已是眼神迷离,情态绝望,满腔悲怨都化在那几声干涩而无力的苦笑中了。我默默看着他,心里一时也平息了,并且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的样子。如此悲剧,一为乱世所困,二为至亲所欺,实在是世间一大奇案,一声冤枉都无处可诉,便此真相明了之时,已是沧海桑田,回天乏术。还不如我,自始至终都活在真实的悲凉里。
      “事已至此,小奴会尽力转达的。至于结果如何,先生是否会改变心意,曹国公,你还是不要想得太好。毕竟,如今家业美满的是你,而孤身飘零的是他。”
      我终究愿意帮他,倒不仅仅因为他可怜,而是觉得徐道离应该知晓真正的真相。
      “嗯嗯嗯,李勣明白,多谢!多谢!”
      他自然高兴,连声谢了还不够,又欲起身给我行礼,我倒不敢受,忙跳起来扶住了他。
      “哦,对了,还有李勣改名换姓之事,璟郎也是很在意的。可李勣千错万错,这一点却是不错的,也无可解释,还望你回去转达璟郎。”
      我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正想着告辞,他却又突然提起名字的事情,还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倒让我一时无措,有些失神。
      “不用转达!我都听见了!”
      忽然,一句熟悉却久违的嗓音震耳响起,我一惊,当即知道是徐道离。转身去看时,果然他正站在四五步之外,横眉怒目,手中还举着长剑直指过来,那气势像是要和人决一死战来的。
      “璟郎!你!”这曹国公也愣住了,眼睛里既有惊怒又含着期盼,实在是复杂的。
      “阿真,你过来!”这针锋相对的时候,徐道却把目光突然转向我,眉头皱着,透着凛然,口气如同命令。
      “是……是…”我心虚起来,像做了贼,毕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掺和了他的家事,可我刚才还答应了曹国公要去劝他,猛见到人竟怯懦了。我这样胡乱地想着,慢慢走到了他身旁,缩着脑袋,一眼也不敢看他。
      “别害怕,我等下就带你走!”我是不敢站得太近,可他却一下子将我拉到了身后,还轻声安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哦。”我自是不大明白的,只乖乖待在他后面,更加被动了。
      “李勣!你有什么事大可冲我来,动我身边的人不算是丈夫所为!我今日暂且警告你一次,若他日再犯,我这剑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停住了!你给我记好了!”
      徐道离好似将身上的暴戾之气发泄到了极致,那长剑虽未刺过去,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矢。我在他身后紧闭双眼,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搅扰到他,也迁怒于我。
      许久,耳边再未听见任何声音,我才敢略眯开眼睛去探看情况,可最先看到的不是别的,竟是徐道离一双眼睛——他好像已经转过身来看我很久了。面貌上平息了许多,可还是十分冰冷的样子。
      “可以…可以……可以走了吗?”我畏畏缩缩地问他。
      他未回答,只点了一下头,然后突然抓住我一只胳膊拽着就走了。他步子跨得极大,我跟不上又不敢叫停,只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出了院子穿过一道廊庑,刚转了弯他却又猝然停步,我未及反应,便一脑袋撞在了他背上。
      “怎么?凭夫人你也敢拦我的去路?”
      我在他身后揉着撞疼的脑袋,尚不解他为何骤停,却听他在前头说起话来,一时好奇这府上还有谁敢拦他,便探出头去观望。而这一看,竟教我魂魄顿时消去一半——拦在前头的是几个女眷婢仆,别的都不打紧,只是为首的那个妇人像极了崔氏。
      我的内心即刻波澜翻涌,身上一阵阵发软,再也多呆不了一刻,便顾不得别的,丢下徐道离,自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如此慌乱之际我不知跑错了几次,反正就一味向前冲,脑袋里一片空白,待终于从这曲廊回环之间绕出正门的时候,也几乎瘫倒在地,满身满脸的大汗。好在那紧张的心绪已得缓解。
      “你跑什么!!”我这里还没喘息平顺,徐道离倒追了出来,急有三分,怒倒有七分。
      我自知十分有愧,不大敢答他的话,只时不时抬头瞟他几眼,想着由他发落便了。
      “唉…阿真,都是我的错。”
      冷不防地,他竟向我道起歉来了,眉眼之间的怒火尽散,倒多添了几许惆怅。脸变得真快啊!方才也是,一会儿怒得像要杀人,一会儿又安慰人。这话我在心中默念,并不敢诉诸于口。
      “自七夕那日后,我便没去找过你,是怕你见了我尴尬,又怕你也不想见我,不曾想却让他们钻了空子。若我时常在,他们也不敢。所以害你卷入此事,都是我的错。”
      原来竟是我妄自揣度他了。他不是后悔与我相识,只是为我的感受着想,这实在令我可愧又可叹,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他也似乎并不怪我掺和了他的事情,倒将责任一起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见他真诚至此,虽不好与他明说我妄自揣度之事,也想要说点什么表明心迹,可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一句有些犯傻的话。我说:“其实…小奴并不介意。”
      “呵呵…你不介意?不介意你跑什么?一定是吓到了吧!”
      果然,这句话傻到让他一下子就推翻了,再想解释也无从开口。而他转身从正门台阶之侧牵来了一匹马,拉着我就将我送上了马背,连番动作之快令我坐稳后才反应过来。
      “你先回去吧,我走路。”
      他站在下面仰脸看我,双臂将长剑抱在胸前,脸上温和地笑着,倒显得有几分不符他气质的可爱。我看得发了怔,猛一回神却想起我自己还有两样东西没带走。
      “我不能这样走,我的车,还有马……”
      “呵呵呵…你以为我是怎么找来的?晨起替萧公送人至城外,回来时正看见两个小厮带着你的车马进开远门,一问方知是李家人。便一顿威吓,叫他们送回萧府后门去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就能见着了!”
      他说得颇为得意,也令我恍然大悟,想着是天下无巧不成书,竟被他给遇上了。今天,我也真是好一场奇遇。
      到了夜里,平常的静寂被白日的余思占领,我终究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我想,徐道离虽未后悔与我结交,却到底有了男女之防,不然今日怎不与我同乘而归的?这固然是君子之行,可隔了这一层,今后不论与他谈讲什么,都要掂量,毕竟,女子饶舌,古以为劣。而眼下正需要与他开口的,关于曹国公的托付,又是一件他极度排斥的事情。依着今日他那架势,若我真当面与他提起来,他定要再拔剑的。我招架不住他,也不想闹得那样。终此想到半夜,正当我有些后悔答应曹国公之时,竟被长久压在枕下而露出一角的白绢所提醒,决定将事情原委写下来再寻机会交与他,倒是两全。
      主意一定,次日得空我就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墨肆,花了三十钱,买了一张质量稍好的纸卷,又借了店家的笔墨,将事件一气写成。此事一完,不免令我心情大好,浑身轻松,一路蹦跳着就回去了。
      “遇着什么好事了?”
      徐道离。我怎么忘了他有这种神出鬼没的习惯了?跃进后院,就见他站在那里。我先一惊,想虽是有东西要给他,却没想刚弄完就给他,也得让我准备几天啊!
      “没什么,没什么的。”我将纸卷暗暗朝袖内深处又推了推,低头直奔马厩。
      “阿真,我今日…是有个话想问你。”他走近,脸上忽然变得滞涩不堪,“我是说,我有个话想问你。”他放低了些声音重复一遍,毫无意义却又显得深意重重。
      “哦,那么…你说啊。”我见他这番怪异的模样,也有些怯怯的,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昨天我也说了,怕你尴尬才不来见你,如今既已见了,想问你到底觉不觉得尴尬……嗯,就问这个。”
      他有些慌张地说完,然后笔直地立在马厩的入口,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发落,半是紧张半又期盼。可,我却不自觉笑了出来,心中还涌起一丝莫名地慰藉。
      “小奴,并不觉得尴尬,反是怕先生觉得为难。”
      “唔……”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方才十分悬心的样子。“那我们,以后还是如常吧!”他的表情转而变得明媚起来,比从前更甚。
      “好。”我淡淡地回答道,心中其实在笑自己:又低看了他,他虽顾男女之防,却终归不是教条死板的人。
      后来我又想了许多,关于徐道离这个人。与他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捋一捋这个人,其实他才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这说法虽似含混暧昧,却是实在是真的。许多时候是我狭隘了,便到了今日,我都不算真正与他结交过。我只是借着他的真诚填塞自己荒芜的内心而已。我得改,得真正的将他当做朋友,也予他诚挚的情谊。
      不过,不是说与他坦白全部,我那些往事还是要自己担着的。
      接下来两日,他日日来找我,我们说笑,是从未有过的疏朗开怀。我甚至觉得那卷纸都可以不要了,我能直接而磊落地对他讲明这件事,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而踟蹰。然而,就在我准备妥当要去找他之际,萧府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这次的大事不再是赐婚赐封的喜事,而是老爷萧瑀被罢相,并要贬出长安城,到岐州任刺史。这件事虽牵连不到我这样的小奴,但却彻底地打乱了我的心思。我担心的只有十八公子。
      这萧家虽是鼎盛世家,到今日还在朝为官且位高权重的却只有萧瑀一人。他的浮沉无疑关联着整个家族的兴衰。那十八公子年轻高傲,初出茅庐,必定需要这强大的后盾,如今萧瑀一倒,他的处境想必也难了。
      我再无心思去管别的事,整日神思恍惚,忧思难解。便等徐道离来了也毫不避讳地去问他相关实情,可终究也没听到什么好话。
      “阿真,你为何突然这么关心府上了?我这几次来你都问同样的话。莫非在担心什么吗?”
      这一日,徐道离终究生了疑。是意料之中,却也堵得我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我才幽幽地问了一句:
      “老爷什么时候动身去岐州啊?”
      “圣旨是五日前下的了,得襄城公主求情才放宽了几日,这两日便要动身了。唉……”
      徐道离说着情态也愈发低沉,末了还带出一声惋叹。这一声叹,可教我心里猛地揪痛了一下。
      “我长这么大没出过长安城,也不知地理,那岐州远不远啊?老爷还会被调回来吗?”我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茫然到了极致。
      “倒是不远,就在关内道。至于回来,这官场之事总说不准的。萧公性情刚直不阿,严厉急躁,很容易得罪人。这次是因为在朝堂上与同僚争执,言语失态,还推翻御案,陛下盛怒,才有此结果,非同寻常啊!”
      “陛下……”我的心中陡然一震,近日听到这个称呼的次数也太多了,我才发觉,原来我生活的周围,处处与这“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良久,我只得暗暗咬牙,将这心绪压下去,不能再教徐道离看出什么痕迹。
      “是陛下。冒犯天子,罪责很重。”他好像以为我是在反问,便又道了一次,只是眼睛里倒流露出些微不同寻常的轻蔑。我瞬间有些明白,他这个人是不屑皇家的,一如皇帝给他父亲赐皇姓,他也只认为是辱没了祖宗。
      “天子,最能定人生死劫数了,是阳世的阎罗,唉……”我轻摇着头说道,心中其实是带着讽意的,但又用一声恰当的叹息,将此情绪泯于无形之中。
      “阿真,你就不要担心了。老爷只身赴岐州,府邸家业并未撼动分毫,襄城公主不是还在这里吗?所以,你的日子不会有变化。”
      “嗯,我明白。”
      他的劝解纯粹得不能再纯粹,我的无奈也只得悄然没于这句生硬的回答里。一切仿佛真的是这样,我是个担心自己前程的小马奴。
      两日后的八月初一,老爷萧瑀带着两个随从,乘着一辆旧马车离开了长安城。
      仲秋的节气尚不算寒凉,只是这离别多多少少衬得几度悲凉。人一伤心,周身就会凉透了。到底,人事、天命是相存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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