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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落花如梦转凄迷 ...

  •   自公子迁居后,日子越发过得没有盼头,心上空落落的,睡眠也极浅,好似那个梦魇又延长了,用徐道离的话说,就是脸色惨白,活像具行尸走肉。他亦调侃我为了两匹马落魄至此,实在无趣,我则无力地苦笑一番,不多言语。
      夏日里的长安城总是热得像个蒸笼,坐在那儿不动也会大汗淋漓,喝水是怎么也不够的。这一日又是个热到流金铄石的天气,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马儿也格外躁动些,时时摇头晃脑,发出响嚏,我亦瘫坐在井边,将上半个身子架在井口,望那井口冒上来的一丝丝凉气能让我舒服些。
      “你也不怕掉下去!”
      忽地,又是那徐道离的声音传来。想他这段时间常来,我也习惯了,并不和他客气,依旧趴在井口不动,只口中回应他。
      “这井口这么窄,小奴只要不是站着跳进去,必不会掉下去。”
      “好了,你快起来看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听着他上扬的语调,好似真的有什么稀奇,但又懒散,我便只先转脸去看,可入眼的场景倒令我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通往府外的后门大敞着,他就傻兮兮地站在那里,两手背在身后,胸前的衣衫俱已湿透,裹发的巾子耷拉着堆在头上,脸上似被浇过水的,就是这样,他脸上还含着几分得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生去河里捞鱼了吗?”我只能想到这个。
      “呵呵呵……”他仰面大笑起来,“便是去捞鱼,也得邀你同去啊!”他说着又走出那后门,再进来时,竟牵着一匹浅黑杂白的马儿。我细看时,这马儿身材肥壮,腹部隆圆,尤其□□至脐部一道中线清晰可见,是一匹怀孕至少五个月的母马。
      “先生,你这是?”
      “这就是送给你的好东西啊!”他笑着将这母马牵到马厩之中拴好,转身又说:“我实在见不得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母马你自能看出来是怀了驹子的吧?你便从这马驹子未出世前就开始养它,岂不比你总想着走了的那两匹好?收下,收下!”
      听他道来,我只一下子愣住了。那天原不过扯了个谎,谁知他竟这般上心来!真是我这段时间表现得太过度,教他也看不下去了。可这怀孕的母马至少要比寻常母马贵出十金的钱来,他一个做门客的,便是得老爷欢喜,时时赐赏,攒这几十金也非容易,怎么就舍得都花在买马上呢?
      一时缓过神来,看他热得不行,赶忙舀了一碗水送到他面前,趁他一阵牛饮时,便忍不住了,问道:“先生买马用了多少钱啊?要不……要不小奴还钱给先生吧!”
      “噗…哈哈哈……”他尚未喝完猛一下就全喷了出来,然后又看着我笑个不停。
      我知道他在笑什么,一时羞愧却又不得不解释:“小奴是挣得少,可日子总还长,每月攒着,十年二十年总会还完的。”
      “你就省省吧!”他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满脸怎么都是一副觉得我很好笑的表情,“你只要打起精神来给我好好照看这匹马,就算是对得起我了,少管别的!”
      “哦……哦……”我这下算是无话可说了,只能呆呆地点头。
      “那我走了!下次来找你吃酒,可不能再拒绝了!”
      我再抬起脸时,徐道离只留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和一只挥动的手臂。那一刻,我许久没有畅快的内心一下子明朗起来了。
      自此后,我日夜悉心照料那匹母马,有时带着它一起去郊外给御马割草,让它增加活动并吃上新鲜的青草,好在数月后生产时顺利些。而十八公子之事,虽终不能忘,却也已被照看母马分去很多心思。至于徐道离,他后来真的邀我去吃酒,好几次,我都答应了。头一次,我认为该还他这个人情,可次数一多,我竟觉得和他呆在一起时光总是格外轻松,完全不用想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情绪都付与那杯中之物了。
      那天,我避开管家又和他出去饮了一夜的酒。不知几时,我们都差不多醉了,他倚在墙壁上,我趴在桌几上,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他说自己早在与我坦白身世时就拿我当朋友了,觉得每当看到我都心生怜惜,让我不要叫他先生,亦不要自称小奴,竟要与我结为兄弟。我自是不敢的,当下就清醒了许多。想着虽和他渐为熟悉起来,但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他能看得起我,就已经是我离乱命运中的一件幸事了。于是我当做没听见,闭眼装睡,后来他亦没有再提起。
      六月将尽了。每至月末我都会将马厩彻底大清扫一遍,连着两三日,忙得不停歇。今日又是如此,一个上午过去,早已是满身臭汗污泥。差不多未时两刻,我方歇下来吃上一口饭。
      “这么晚才吃饭啊!”
      我那里正狼吞虎咽,满眼里只有破瓷碗里的冷饭,却不料耳后一句清亮的女音突然传来。府上女眷不可能来这后院,便想着会是谁,一边转脸去望。可只一眼,就令我浑身一颤,把面前的碗都给踢翻了。
      “公主殿下!”我给她行了跪拜之礼,口中还含着半口冷饭,此时也已咽不下去了。
      “起来吧,下次见我不必行如此大礼!”她倒随和,眼见着又像上次那般对我伸出手来。
      “小奴惶恐。”我自不会接,起身恭敬退到一旁,却看她步步向马厩里靠近,一副很好奇的样子。便一想,她是金枝玉叶,若被马儿伤了我一万个脑袋也赔不起,不免鼓足勇气上前拦住了她,道:“上次公主来时,长公子便说这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求殿下止步!”
      “呵呵呵……我同你讲,萧郎今日出门去了,你不要怕他!”
      她巧笑一阵,又满脸机灵神秘的表情,举止之间尽露小女儿娇态,我从未见过这样亲善可人的富贵女子,何况还是一位皇女,不禁有些语塞,不知道怎么对待她了。
      “我是会骑马的,只是常年在深宫,有母后管着,总要拘礼,不大有机会接近这些马儿。便是要骑马,也有内侍牵了到面前,亦不知如何挑马,倒没意思了。如今出嫁到萧府,我才有这个机会,你就不要拦我了,好不好?”
      我上次听了她和长公子的对话,亦知她是会骑马的,可她还是给我解释了这么多,竟有些恳求我的意思。我不安,又不忍再拦着她,思索片刻有了个两全的办法。
      “殿下,并非小奴不让你进去,只是每逢月末便是小奴彻底清扫马厩的时间,里面又乱又脏,连小奴有时也会受不了其中的气味,何况殿下呢?殿下想要学挑马,那就待小奴稍作清洗后牵一匹马出来,在这院子里细细说给殿下听何如?”
      她果然答应,又甜甜地笑出来。我便加快动作将自己手、脸洗干净,掸去身上灰尘,从马厩里选了那匹银鬃马牵出来。其间,内心一阵阵觉得可笑:我将这公主的父皇视若仇人,恨了又恨,对她先也不抱什么好想法,未曾想却被她的乖巧可爱所动容;自她来到萧府的那一日,我也幻想过会近距离见到她,可亦未曾想是这样单独面对面的情形。命运是否又在向我预示着什么?
      “这匹马真漂亮!你快说给我听!”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乐呵呵地先跳了起来,当真是一位明媚活泼的小女儿,令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出来。
      “是。那小奴就先从马的面部长相说起……”
      我学着当年忠叔教我时的模样,将马儿分了面相、走相、毛色、年纪、体尺及品种共六个大项细细地对公主述说了一回。她亦听得津津有味,时时点头,不解之处还向我提问,俨然是一个真诚而谦逊的学生。话毕,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不错!当真不错!你竟比我父皇还懂些!便是在宫中我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面面俱到的懂马之人!”
      我以为她听完了高兴了也就走了,不想却对我夸奖起来,乌亮的眼眸瞪得圆圆的,倒看得我有些羞愧起来。
      “公主谬赞了,这些只是小奴身为马奴理应知道的。”我只觉脸上一片片臊得慌,对她拱了一礼便转身牵马回厩。
      她还是饶有兴趣,又跟了过来,扶着那外围的栏杆向我说道:“你不知道,我父皇当年南征北战之时,有六匹心爱的战马,分别叫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和拳毛驹。这六匹宝马助他打了无数的胜仗,建立了丰功伟业,他很爱它们。但其中白蹄乌、飒露紫和青骓三匹马都相继战死了,他又很伤心,登基之后便叫画师将它们都画了下来,时时怀念。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他对马的感情很深,更是十分懂马。如今他自己的养马场里还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下次我带你进宫去看好不好?我父皇若见了你,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一官半职,要你去宫里专门养御马呢!”
      果然是天家风范里养成的公主殿下,直言不讳起来是什么话都敢说。休言我对她口中的父皇还心存恨意,便是没有,亦断不敢有此念想,何况入宫养马又有什么不同。只还有一点令我可疑的,她口中的父皇那样爱马,那样重感情,怎么也不像弑兄杀弟,篡夺皇位的狠毒之人,若真不是,那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事又作何解?难道一个人会虚伪到有这么大的反差吗?这位皇帝陛下着实是个谜。
      “小奴卑贱,又识不得字,就是去宫中也是如这般养马,又有何不同?而况小奴若在萧府,殿下有什么尚可来吩咐小奴,在宫中就没那么方便了。殿下说是吗?”
      “原来你是觉得自己出身微贱啊!这就更没关系了!当年跟随我父皇的将军们、义士们,也不全都是有出身、有学识的,可我父皇照样很看重他们,对他们论功行赏,多有礼遇。我父皇可不是那种目光狭隘的君王,他的胸怀可宽广着呢!他曾在闲聊时对我说过,战马的好坏是直接关乎国家命运的,它们在战场上发挥的好坏也直接影响战事的输赢。如此重要,你且不要小看了自己啊!我若将你举荐到父皇那里,一来你有了锦绣前程,二来也算是我襄城对国家做的一点贡献!怎么,这下你愿意了吧?呵呵……”
      若说方才是这公主胆大直言,那这番话就太让我无地自容了。我看着这依旧一脸烂漫的公主,真不知道再拿什么话堵住她的嘴。她是当真搞不清我是个多卑微的小奴吗?竟将与她父皇私下的言论都说了出来,只为劝我去宫中养马。如此算是胸无城府,纯真无邪,还是求贤若渴呢?可我又算得什么“贤”?不过细数了一番选马的常识就惹得她这般,宫中养马的人难道就没有比我高明的吗?
      “小奴…小奴……小奴是……”她那里目光灼灼,我越发不适宜,只觉背上一阵阵发汗,口中也结巴了。
      “哎呀!你就别犹豫了!那汉朝的大将卫青年少时不也是平阳公主府上的马奴吗?如今我襄城公主在萧府,你也和他一样了,纵然你没有个能歌善舞的姐姐,可有我就够了啊!我的父皇可比那汉武帝贤明多了!好吗?好吗?我明日就带你入宫!”
      她越发来了兴致,站在那围栏外一跳一跳的,弄得我的心也是忐忑不已。我敬道真何德何能与那卫青并论?光想上一想都觉得折寿三年。
      “公主殿下!驸马回府了,正寻你呢!”
      正当我万般为难之时,院门处跑来一个侍女。她这话真如久旱甘霖,瞬间就将我解救了。任这公主再活泼,听到她夫君回来了,便也不和我理论了,直直地就随那侍女离开了后院。我这时倒是舒心一笑,感叹着,这个小公主,性情还真是惹人怜爱,长公子真是有福气。
      过去了几天,到了七月初,这位公主殿下都没有再来寻我,我也安了心。可就在我以为她不过是忘记了自己说的话时,萧府却又传来她的喜讯:襄城公主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为她高兴之余,我又后怕起来,她当时就已是有孕之身了,还好我没有让她直接接触马儿。我实在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大有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感觉。
      公主既是有喜,萧府不日便举行了家宴庆贺,十八公子也回来了。不过,他没有来马厩,只有小厮将他骑乘的马儿送来喂食。那是一匹骊马,和我最初见他时给他挑的一样。虽然不是同一匹马,两者之间也无关系,我却觉得很高兴,就好像我能捉摸到他的喜好一般。一整日,我都守着那骊马不愿远离,趁着后院无人,将给御马准备的青草黄豆喂给它吃,它自然能辨别这是好东西,吃得十分专注。
      “咳咳!我可看到了,你拿御马的食料喂府马!哈哈……”
      徐道离又在我完全没发觉的情况下到来了。我虽知他无恶意,却也着实难堪。
      “我是看着…看着这草也不算新鲜了就喂几口,明日我再去山上割就是了。”我挠挠头,为自己辩白了一番。
      “好好好,我不管你!”他抱起双臂摇摇头,满是奈何不了我的神情,可转而便眉头一挑,说道:“今日府上家宴,自是没有人进出的,你快撂了这活计与我玩去!”
      “呵呵,先生又想吃酒了?”我对他这点爱好早已是猜都不用猜的,只笑道。
      “怎么?我看你这眼神大有轻蔑之意啊!阿真啊阿真,你可别想差了!我徐某可不是什么刘伶子弟,贪杯之徒,不过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以薄酒酬知己罢了!”我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先计较了一大堆,说罢竟把头昂得高高的,十分逗趣。
      “是是是,是小奴三生有幸,得先生以知己相待!那么,走吧,知己?呵呵……”我本也没想拒绝他,只偶一玩笑,现下便也顺其自然。
      已而出了萧府,天色渐暗,时近宵禁,可看街市两边张灯结彩,街上人流也越发多起来,很是反常,便和徐道离一谈讲,才发现今日竟是七巧之节。这节日,长安城是通宵解禁的。
      “要不我们晚些吃酒,街上逛逛?”徐道离突然驻足提议。
      “不必。”我自然无心热闹,摇头推却,“小奴与先生一非有心人,二非有情人,不过是看到了才想起来,难道还要学那小女儿在月下穿针,用凤仙染指吗?”
      他笑笑,颔首认可,与我继续往东市的酒肆去了。一路上,寻常坊间俱都摆出了乞巧市,进了东市,更是一片盛况,花灯晃眼,彩袖飘舞,我们花了好些时候才从人群中挤到酒肆里。
      少顷坐定,还是在那个北壁有窗的小小屋子。伙计先搬来了两大坛子酒,又说我们是常客,今日逢过节,酒钱只收七成,这下徐道离倒起劲了,抬手又令搬来两坛。我笑他定饮不完,他却赌气似的立刻饮了几大杯。如此笑闹了好一阵,方才安静地对酌闲聊起来。
      “说起来先生与长公子年岁相仿,他已经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先生就没想过成个家吗?”我吃着酒,随意一说。
      “怎么?方才还说什么不是有心人,不是有情人,现下就问起这成家的事来了?”
      “虽不是,借着这节日氛围问一问罢了。”
      其实他一反问,我自己亦有些暗惊,怎么就想起来问这话了?可话已出口,索性大方些。
      “呵呵……长公子是有福之人,公主贤德,听说婚后一向恩爱,这也是他二人的缘分到了。至于徐某,尚未想过,更是无钱娶亲啊!”他浅笑着,英气的脸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无钱?先生少喝些酒不就有了嘛!”我为他续了一杯,顺便带着些调侃的语气说道。
      “小阿真,你休要开我的玩笑。那你呢?没想过成家吗?”他拿手指点点我,坏笑道。
      “小奴……”他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一时倒令我心中发堵,不由心情沉下去几分,只低声道:“小奴,还不到年纪呢。”
      “那你现在多少年纪啊?”他猛地扑到几案上来,吓我一跳,又盯着我,眼神里充满期许。
      “小奴……嗯……”我一下便记起他曾问过我,只不过那时与他不熟,也不想提起,现下既无意失了口,倒是有几分犹豫了。
      “往事不提,连年岁也说不得吗?真搞不懂你。”他撇了撇嘴,自己倒酒,一饮而尽,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再问的意思。
      “小奴…小奴……是武德元年生人,今年十三岁。”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确实还不到年纪。”他话音拖得很长,似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又发出一阵感叹来:“这武德元年可实在算是天翻地覆的一年啊!隋灭唐兴,改朝换代,战事频仍,烽烟四起,一直到如今的贞观四年,才算渐渐太平起来。前不久四海八方各族君长还特来长安请当今陛下尊为‘天可汗’……”
      “当今陛下?”我的心思一下子聚集这位陛下身上,又念及上次公主来马厩时讲的那些话,一冲动便打断了他。
      “是啊,当今陛下。怎么了?”他自是不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嗯……先生见多识广,可否将这位陛下的事迹说与小奴听听?小奴…哦,小奴常听旁人夸赞当今陛下的贤明,很是感兴趣。无奈年岁过轻,许多事都不知道。”我半真半假,小心翼翼地探问。
      “好啊,那就说说吧!”
      他立时答应了,又仰面一笑,指指面前的酒杯。我当下会意,起身绕到他身旁去给他倒了酒,只承望伺候他高兴了,他讲得详尽些。
      “其实当年我也还小,亲身经历的也不多,只是后来一路往长安来,方听到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这五六年呆在长安,也着实感受到了这位陛下卓越的治国才能。陛下原是武德皇帝与窦皇后的次子,讳曰李世民,到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这李氏本是北周贵族,关陇世家,武德皇帝七岁时便袭封了唐国公,至前隋大业十三年,累迁太原留守。而当今陛下生性勇悍,为人果断,武艺超群,尤擅骑射,与其父留守太原期间,便多次平定叛乱,阻击突厥入侵,年未弱冠就已是名声在外了。后来天下大乱,唐公顺应大势起兵于晋阳,听说也是当今陛下打的头阵,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便攻入长安城,奠定了大唐立国之基石。这期间,由于他礼贤下士,名声极好,许多仁人义士都来投靠他,并甘心情愿臣服于他。这些人中有的成为了他的大将,有的则变成了他的智囊,都助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果真问他是问对人了,听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来,我的精神也愈发集中,只是同时也产生了疑问。若说亲生女儿对父亲有仰慕之情,所言作不得数,可为何连徐道离这样的寻常百姓说到这个皇帝也是一样的赞慕口气?我心里矛盾极了,可又不能直接问,只好按捺心绪继续听了下去。
      “大唐立国之后,各方势力尚未平定,实际的疆土只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这时候又是已被封为秦王的他多次出征,开疆拓土。浅水原之战破薛举,除薛仁杲;击宋金刚、刘武周而收并、汾二地;虎牢关灭河南王世充,河北窦建德;山东重创徐圆朗……如此大小战役,数不胜数,可以说,这大唐天下几乎都是他李世民一人打下来的。”
      徐道离说到这里就好似已经说完了一般停了下来,连饮了几杯酒,十分酣畅的样子。我望着他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神思飞驰,无限向往的态度。
      “然后呢?后来这秦王殿下又有什么事迹?”我听够了这些战功赫赫,溢美之词,纵然这些都是事实,我也只关心武德九年玄武门之事的前因后果。
      “怎么了阿真?不就是听故事吗?脸色都变了!”
      他放下酒杯皱眉看我,声调也抬高许多,我一恍惚,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太急,太着痕迹。
      “小奴…小奴只是觉得先生说得实在好,一不小心入了迷。”我忙着掩饰,说罢亦猛灌了几杯酒。
      “呵呵呵,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没有没有,先生何不继续说呢?这一夜还早呢。”我淡定下来,心却不死,想引着他继续说。
      “后来么,战事渐少,也就没什么了。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武德九年玄武门……”
      他方提到我想听的关键,却又缄口,神色也变得异常起来。那样子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家院,当年我每每接近了父亲的访客,他将我拦住时便是这个表情,着实和现在的徐道离一模一样。
      “阿真,我们谈点别的吧!”他果然不愿讲下去,转而便换了个面孔。
      “武德九年玄武门怎么了?”我忍了这几年,眼见着有机会知道更多的事情,实在憋不住不问。
      “好了!武德九年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我不过是升斗小民,谈讲皇帝家的事做什么!好生吃酒吧!”
      他突然颜色大变,眉目一横,高声对着我呵斥,我哪里见得他这样,当下便身心打颤,方寸大乱,不自觉地缩退了好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不问了!”我急得眼泪直掉,越发难以自抑,满脑子深深浅浅又浮现出当年被崔氏毒打后扔到大街上的情景。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这一时又袭遍了全身,连梦魇时也不曾有这样厉害。
      “阿真…阿真!你怎么了?!我不是要骂你,你别害怕!阿真!”他离座向我走来,焦急而又震惊。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我此刻尚知他是徐道离,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浑身绷紧,视线错乱,忽然间好似看到了崔氏的影子,便看着他那双朝我伸过来的手,也恍若是崔氏拿着利刃指向我,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闪现崔氏的脸,真真假假再也分辨不清了。“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他们不是我克死的,不是我克死的!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只觉自己喊得声嘶力竭,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了一起。
      “阿真…阿真……”
      渐渐地,我的双眼模糊起来,耳畔的声音也小了许多,终究是沉迷幻影,难以自拔。突然,只觉颈后猛一下闷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徐道离处写来
      徐道离眼看无法令阿真冷静下来,便一狠心,击晕了他。可此时此刻的徐道离也被吓得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哪里就是要杀人?可再一想,阿真的话口气不对,好像不是对自己讲的,又无限可疑起来。
      忖度了片刻,徐道离决定还是先给阿真寻个大夫,待他醒来再作计较,于是抱起阿真就在这店肆里开了间客房,请伙计找来了大夫。这大夫年逾花甲,十分高深的样子,当下搭脉一看,开口的话却又令徐道离惊了一大惊。大夫说“这位小娘子”……
      徐道离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都未缓过神来,这可能是他有生二十多年来经历过的最离奇、最惊悚的事件了。
      “郎君!郎君!”
      猛听大夫大声唤自己,徐道离这才稍微转了精神,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他一把抓住大夫的肩,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
      “大夫,你说,你再说一次,这寝床上睡着的,是个小娘子?”
      “你这后生,难道连自己的朋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吗?这男女的脉象全然不同,鄙人行医一辈子了,这点还会弄错吗?”这大夫也是直率,见徐道离的模样只以为他侮辱了自己,倒有三四分不悦起来。
      “不不不!是徐某唐突,还请多多恕罪!”徐道离这才清醒过来,对着大夫好一阵揖手赔礼,方才问起病情,“那么我这位朋友到底怎么了?徐某刚刚未听清。”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再说一遍,抚须道:“这小娘子应是心事沉重,情志不畅,常年忧思郁结,又受了惊吓,一时痰迷心窍,没什么大碍,鄙人留个方子,抓药煎煮之后喂下便好了。”
      听了大夫这话,徐道离联想起之前阿真的样子,神志不清,举止失常,果真是迷了心窍的症状,不由有几分自责,心情也沉重起来。
      未几便到了下半夜,徐道离跟随大夫回医馆抓药,回来时街市上还是很热闹,可他更无心了,只加快脚步回到了酒肆,命伙计煎药,自己便赶紧去到了阿真身边。
      此刻的阿真浑身蜷缩着窝在寝床一角,头上的巾子也散了,长发凌乱地披在枕上、肩背,约莫将她全部身子都遮盖了起来。脸色惨白,眉头紧皱,泪水不断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嘴巴磨动着,好似呢喃着什么话,却极低,听不到,整个人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只光看着就令人心中揪紧,万般怜惜。
      “什么啊,居然是个丫头……”徐道离侧坐在床边,边给阿真盖上薄毯,边叹息着说道。
      想这徐道离本是个年少漂泊,放浪形骸的大男子,长到这个年纪了也没有特别在意过女子,一向是极看淡的,可如今却给他遇到了这种天大的奇事,心中很不适应。他细想起自己和阿真之间的交往,蓦地又发出一阵苦笑:自己竟一直在和一个小丫头做朋友,不仅对这丫头掏心掏肺,买马哄她,还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徐道离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傻透顶了。
      “小丫头,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曾为至亲所离弃?你的心中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令你常年忧思?又是谁想要杀你……”
      大夫的话久久萦绕在徐道离耳边,今晚发生的事也深深撼动了徐道离的心。他将结交阿真以来所有细节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小丫头的身世定然和当年玄武门之变有关,不然她今晚不会这么急切地问,而她总在地上写那八个字“武德九年,武德十年”,也能很好地佐证这一点。
      快要黎明了,徐道离依旧思索着不断冒出来的疑问,这小丫头就像个巨大的谜,每多疑问一点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问题。可,不能再刺激她了吧?
      “唉……”徐道离终究长叹一声,决定就算她醒来也还是像之前那般不问为好,若有机缘,等她自己说出来。
      酒肆伙计将熬好的汤药送到房里,徐道离接过来却一时为难了。想要给昏迷中的人喂药,必得先扶起来抱持在怀中,以其头靠在自己肩上,方能顺利喂进去,可如今已知阿真是个丫头,再这样做恐不妥当。徐道离便考虑再三,终究请了那伙计家中的妹妹前来帮忙,好歹一口一口喂下去了。
      其间,徐道离就站在两步之外看着阿真。这是他第一次细看一个女子的容貌,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是截然不同。阿真的这张脸,全无半点女子应有的娇柔态度,但独具一种不俗的气质,清丽天然,别有风度。想这长安城乃花柳繁华地,金粉富贵乡,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如阿真这般面相,当真少见。
      少顷那伙计妹子喂完了药退出去,徐道离便收了思绪坐到了凭几旁静待阿真醒来。天已大亮了。
      ……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只觉身下软软的,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在寝床之上,且头发散乱,满鼻子闻得都是药味,当即一惊,赶紧起身跃下床来,抓起头发满屋子寻那包发的巾子。
      “在枕头边上。”
      这是徐道离的声音。我正要趴到地上去寻,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就愣住了,也不敢去看他在何方位,只脑子里哗啦一阵,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来——可见我是露馅了。
      “别害怕!昨天我看你那样,不得不击晕了你,所以请了大夫才知你是……你真的不要害怕,我以前不问,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他好像做了十足的准备,说得十分坦荡。我兴许也该说点什么,可我真的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又停顿了好久,终究不知如何回应,只取了枕边巾子速速裹好头发夺门而出。
      我这种人,其实不应该和任何人结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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