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福羹

1、第一章

　　池夏讨厌夏天是从五岁开始的。
　　她出生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父母也死在夏天最热的时候。
　　刺目的烈阳，聒噪不停的蝉鸣，汗水半干不干的粘腻触感，绿到令人头晕的枝繁叶茂，是她每一年无休止的噩梦。可她偏偏连名字里也带夏，稍熟的人为显亲密，不叫她小池，自小到大，所有人约定俗成似的叫她夏夏。
　　夏夏，夏夏，夏。
　　池夏不喜欢，却也不说。
　　她向来是怯懦的，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能羞红耳朵，被男同学碰到手指会惊慌失措，收到情书的第一件事是把它交给爷爷，然后像个犯错的孩子坐在他跟前的小板凳上，不安地揣度他的神情。
　　“这一个比上一个写得好，”爷爷总这么评价道，“不过还是没我年轻时写给你奶奶的好。”
　　说罢，他会把书桌的位置留给池夏，让她抽一张他的信纸，端端正正地写上“对不起”三个字，装进褐色的信封，第二天早上提前到校，悄悄塞进递情书人的抽屉里。

　　池夏也没想到她会当老师。
　　高考成绩出来后，爷爷四处寻人问报考志愿的事儿，和奶奶嘀嘀咕咕了一两天，最后以商量的语气问她，“夏夏，填S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怎么样，以后工作有分配，女孩子当老师也稳定。”
　　池夏想，当老师是要上讲台的，她不敢。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填完志愿的晚上，池夏起夜上厕所，隔着房门听见奶奶抱怨，“夏夏是个闷葫芦，胆子没见大过，从小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她这样哪里镇得住学生，不被学生镇就不错了。”
　　爷爷恨铁不成钢地狠叹一口气，“你啊你，你也知道她那种性格，到外面准被人欺负，毕业了回学校不好吗，再说她也得锻炼锻炼。”
　　池夏心道，我不想锻炼，我就想跟爷爷做一辈子面包，哪儿也不去。
　　她家是开面包店的，店在城西，城东的人都会专门开车过来买。
　　九月开学，池夏没能留下来做面包，在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和爷爷以沉默代替的鼓励中，拎着行李箱一人坐公交去了S大。那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二十四站，现在她还记得很清楚。

　　池夏也没想到她会当老师。
　　可她确确实实要当老师了。

　　大四上学期，学院统一要求实习，少至三个月，长至一年。
　　池夏分到了十中。
　　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了。
　　池夏穿着奶奶做的白裙子赶到校门口——她总吹嘘某宝上的质量和裁剪没她一半好。同裙子一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额头与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秋老虎作威作福，池夏做了一宿的噩梦，路上匆匆忙忙，把伞遗落在公交车上。
　　门卫不放她进去，也不相信她是老师，认定了她是迟到又不穿校服的学生，任凭池夏怎么解释也没用。池夏的脸更红了，门口几个迟到惯犯的打量如芒刺在背，她给负责她实习的指导老师拨了个电话，对方让她把电话给门卫，门卫坚持见多了这种把戏，非要老师亲自出来领人。
　　池夏只能含了歉疚在愈发灼人的日光下干等，她不想和躲屋檐下遮阳的学生呆在一处，于是往大门另一边的树荫走，透过身旁把校园与外界隔开的栏杆，能看到里面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碧绿的人造草皮。
　　她不知不觉沿栏杆走下去。
　　直到有两个交缠得几乎没有缝隙的人挡住了她的脚步。
　　男生很高，微驼着背靠着栏杆，女生踮脚踩在男生的鞋上，伸长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内衣的蕾丝花边从衬衫宽松的袖口里露出来，他们吻得难舍难分，池夏甚至看见了女生往他嘴里送的舌头。
　　池夏有点想吐。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鞋跟踩上一块硬物，小石子欢脱地蹦了几蹦，安稳地停在浓荫下偃旗息鼓。
　　“阿杨，你怎么停下来了嘛，人家还没亲够呢。”女生娇嗔道。
　　被女生称作阿杨的男生手自她衣摆下方探进去，看形状还按在人家胸前，唇边有晶莹的水渍，而他就维持这样的状态，左边眉毛微微扬起，目光闲散地落到池夏脸上，又肆无忌惮地往她全身打了个转。
　　他仿佛能用眼睛脱掉她的衣服。
　　池夏双颊如火烧，话涌到嘴边，变成一句惊慌失措的“打扰了”。
　　女生扑哧一声笑了。
　　男生抽手，饶有兴趣地往池夏跟前走了几步，于是池夏又往后退了几步，仍被他捏住了下巴，问：“你是高几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池夏大气不敢出，脸涨得像快要爆炸的红气球，男生的眼睛很黑，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指腹似有若无地在她下巴上抚摸。“同学，你的脸好红啊，”他得寸进尺地往池夏耳边吐气，“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她鼓足勇气推开男生的手，回想曾经老师用来警告学生的威严眼神，眼珠朝上略微一抬，带点责备又掺点生气，还要加几分居高临下的蔑视，清清嗓子，可说出来的话依旧磕磕巴巴，“你们，你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已经上课了，怎么还在校外，在校外——”说着，她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脸又成了焖熟的螃蟹。
　　“在校外干什么？”男生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池夏说不出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故作威严的样子在对方眼里像极了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还在努力搜肠刮肚，寻找能够训导学生的劝诫。
　　女生开始不满男生的注意力全放在池夏身上，她跺跺脚，拉住男生的手臂摇晃，“阿杨，你说了今天陪我去逛街的，还走不走了。”
　　男生不理，仍旧盯着池夏，仿佛非要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案。
　　池夏也发现她的威严毫无用处了。
　　与其说毫无用处，不如说她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正当她心急如焚之时，雪中送炭的炭来了。
　　“池夏！”一个人在身后大声唤她，是电话里指导老师的声音。
　　池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看到男生眼中促狭的笑意变得更为明显。
　　见她久久没有回头，指导老师走上前来，望到男生的那一刻眉头便高高蹙起，“萧白杨，我看你是逃学逃上瘾了，还不快回去早读，你爸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要我好好管管你。”
　　他叫萧白杨，池夏心想，这么高这么大，确实像棵树一样。不过池夏更关注的问题是，他是丁老师班上的学生？那接下来的几个月岂不是——
　　“哟，丁老师，”萧白杨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池夏的思路，“别来无恙。”
　　丁老师眉毛一横，“你还好意思——”
　　“我爸又给你送了几条烟，几张购物卡啊。”丁老师的威严对他来说显然也没有威慑力。
　　池夏偷偷去瞄丁老师的神色，他倒是神态自若，似乎对方这种态度他早就习以为常，孺子不可教也地一摆手，“行行行，我管不了你，你也别太过分，我收拾不了你，总有人能收拾你。”
　　萧白杨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丁老师对池夏说：“走吧，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你跟我去班上熟悉熟悉同学，先旁听。”
　　池夏老实地点头，抬脚准备跟他离开。
　　萧白杨在后头再度开口，“老丁，咱班新同学你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啊。”
　　丁老师气极反笑，“你说你脑子里成天装的些什么东西。”
　　池夏默默背对他们站着，等待丁老师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怎么还没聊完呀，脊梁骨滚烫滚烫的，她又想起萧白杨赤/裸/裸的目光，那双能把人吞掉的黑眼睛。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丁老师走了，隐约感觉那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背上，挥之不去。
　　女生的嘴噘得愈发高，她掰过萧白杨的脸，逼他正视自己，“阿杨，陪我去逛街！”
　　萧白杨拍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不去。”
　　他转身往校门口走。
　　女生抬高了嗓音尖叫道：：“你不去我们就分手！”
　　萧白杨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那就分吧。”
　　无视女生的气急败坏，萧白杨低头，食指和拇指并在一起，来回搓了搓，指尖仿佛还留有柔腻的触感，她的皮肤真嫩，稍稍那么一捏就留下了红印子，离开时都没消，怯怯的眼神如同两片羽毛在心上不停地搔，余威甚重。
　　萧白杨早上经常不吃早饭，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饿意突然铺天盖地倾轧下来，袅袅不可断绝。

　　高一七班教室。
　　“杨哥儿，你他妈竟然会来上课！”前排的梁振东回头，见了鬼似的瞅他。
　　萧白杨用脚把凳子勾出来，一屁股坐下去，抱臂笑骂：“滚你的蛋，老子怎么就不能来上课了。”
　　坐在第一排的班长俞庆听到动静，也回头望，和萧白杨视线对上，萧白杨朝他吹了声口哨，全班的注意力便望他这儿集中，喧闹声四起，俞庆拧眉，责怪地瞪了他一眼，他耸耸肩，不以为然。
　　“安静。”俞庆扭过头去，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丁国华带着池夏走进教室。
　　“给同学们介绍一下，”丁国华敲了敲桌子，“池夏，未来三个月会和你们朝夕相处的实习老师。”
　　许多双眼睛盯着，池夏手心冒汗，丁老师的目光递过来，她才把声音逼出喉咙：“大家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掌声响起后，她舒了口气，可看到最后一排某个方才碰到的身影，她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萧白杨。
　　他不是不来上课的吗。
　　丁国华看到萧白杨也很意外，不过他很快敛了惊讶的神色，开始寻找能让池夏坐的空位。
　　池夏在心底祈祷，哪儿都行，就是别在萧白杨旁边。
　　丁国华说：“池老师，你就坐靠后门的那个位置吧。”
　　历史上著名的流放之地，不学无术学生的专属地盘。
　　池夏硬着头皮走过去，假装没有看见萧白杨。
　　丁国华从粉笔盒拈了一根粉笔，背过身龙飞凤舞地板书，池夏从双肩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搁在膝盖上，把垂到眼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再在首行认认真真地写下日期，9月3日。
　　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解声中忽然闯入另一人的悄声细语，近在咫尺的热气熏红了池夏的耳垂。她握着笔的手在抖。
　　“池老师，”萧白杨手掌轻轻包住她颤抖的手腕：“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