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非人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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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焰居住的长生殿，在极北的荒川之上，每日鬼魂匆匆忙忙地被鬼差镇压着走过，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迷路的魂魄抬头看向长生殿的方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也会下意识地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存在。
殿内却是置身事外，远离了那点热闹的烦嚣。
荒川极冷，殿内也是滴水结冰的寒意，冰霜雕就的熏笼里日日夜夜地点着长生香，袅袅生烟，安抚着殿内人被压抑许久隐隐的浮躁。
韩焰也就是在这晚，捡到的小寒。
才出生不久的婴孩，顺着荒川的河水流到了长生殿外，被难得出殿散散心的韩焰看见，就这样捡了回来。
不足一臂之长的婴儿啼哭不停，却在被韩焰抱进怀里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原本打算送走的韩焰看到这个笑容后愣住了，然后英挺的五官上也难得浮现出一抹笑容，怀抱婴儿的手一点点捏紧。
——既然是我捡到的，那以后就是我的了。
韩焰这样想着。
收养一个孩子不像以前随意在荒川上钓起的一尾鱼，觉得好看决定养它，过几天死去后也只是淡淡地叹一声可惜。更何况，婴儿笑得，仿佛是一缕阳光照进这寒气逼人又孤寂阴冷的长生殿。韩焰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了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暖，他以前也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会那么容易的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收容到自己的羽翼下，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就叫小寒吧。韩焰这样决定下来。
——我取不好名字，索性就将我的姓氏送给你。
小寒似乎感受到了韩焰的心意，白皙的小脸上笑意深了些，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悄然出现。
韩焰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留下了浅浅的印记。心里蓦然地一软。
小寒长得很快，似乎是一瞬间，又或者是几个月，小小的孩童已经能伏在韩焰的身上软软地叫他父亲。
韩焰第一次听到那声父亲时，心微微的跳动了一下，大概是心血的浇灌得到了回报，四肢百骸都仿佛流淌着脉脉欣喜，韩焰摸了摸小寒已经稍显风华的眉眼，唇角扬起了温柔的笑意。
时间慢慢过去，很快到了荒月祭。那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四方的鬼魂都能在这一天得到荒月清辉的安抚。
却也是韩焰最难捱的一天。
荒月从新如弯钩显露到今天的满月，韩焰感觉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冲脱出这个牢笼，长生香袅袅的飘过，却也只是起到一点镇痛的作用，韩焰将自己整个瘫在散出寒气的冰床上，借此来压住难以忍受的疼痛。
不知是多少次承受这样的疼痛，却始终难以习惯。
忍一忍，忍到明天就好了。韩焰心里不断给着自己暗示，死死咬住漫到咽喉的痛呼。
“父亲？”幼童小小细细地声音有点害怕地响起。
是小寒。
韩焰看着小小的人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小脸上是满是对自己的担忧，小寒伸出衣袖擦去韩焰脸上的冷汗，像是幼崽对未知的恐惧，他迟疑地问道：“您怎么了？”
韩焰疼得神智有一半已经陷入蒙昧，但他还记得要安慰小寒。长生殿里没有其他人，如果自己就这样昏过去，小寒一个人清醒地面对整座殿宇，该是多么害怕。
他撑着身体轻握住小寒垂在衣侧的手腕，虚弱地露出一个含糊的笑意：“小寒别怕，让，让父亲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说完这句话仿佛力气全部被抽离，韩焰再也坚持不住地昏睡过去，陷进沉沉的黑暗里。
隔天醒来时，天光大亮，长生殿地处极北，难得有如此明朗的天光。将枕在一旁的孩童脸映照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昨晚担心过度，小寒的眼角下是淡淡的一层阴影，睡得并不安稳，哪怕是梦中也皱着眉头。
韩焰心疼地想下床将小寒抱起来，没想到一动便惊醒了他。
小寒看见韩焰醒了，眼里闪着惊喜，接着便是漫漫而来的委屈，小寒伏进韩焰的怀里大哭失声，仿佛是想将昨晚对他的恐慌和委屈一道哭出来。韩焰紧紧地抱住小寒，如同安抚幼崽般抚摸着小寒的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事了”这句话。顿了顿，小寒离开了韩焰的怀抱，伸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眼神却依旧凄凉而惶惶不安，他紧紧地捏住了韩焰的一片衣角，张开嘴想问出什么，却犹豫着没说出口，最后只是犹带泪痕地小心翼翼地说：“我很怕，父亲。”
小寒的眼睛本就很大，此刻在不知名的恐慌下，他更是睁大了双眼，韩焰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底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担心。
韩焰将小寒重新搂紧怀里，郑重地承诺道：“不会了，小寒那么担心父亲，父亲心疼，以后都不会了。”
韩焰搂着小小的孩童，想起过往岌岌可危的岁月，曾经的悲恸也仿佛就这样远去。
算了，低头吧。
眼里一片明明灭灭后，韩焰亲了亲小寒的发顶，然后阖上了眼睛。
很快新的诏书颁发下来。
韩焰重新成为九殿之一的阎君，入住七杀宫。
离开长生殿的那天，已经到韩焰腰部的小寒紧紧牵着他的手，一步不错地跟着韩焰走，只是在最后迈出荒川范围时，小寒拉住了韩焰，转头看向荒川深处的长生殿问道：“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父亲。”
“小寒是不舍得离开吗？”
小寒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迟疑地回答：“并不，只要是父亲在身边就好，只是觉得，仿佛这样离开后，再不会有那样的安静了。”
韩焰将不安的小小少年抱进怀里：“不会的，父亲发誓。”
你那么幼小，又如此敏感不安，离了我，可如何是好。
韩焰轻抚着小寒纤弱的背脊。
所以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会一直照顾着你。
一直。
真正入住七杀宫后，韩焰才发现小寒对未来有着堪称预知的直觉。
之所以在韩焰低头后会如此轻易地原谅，还委以重任，一方面是惜才，另一方面却也是阎君所统辖下的各大部族生乱。
是再难安宁了。
韩焰回到七杀宫后没多久就被派到了镇压部落的前线上。
难得才能再回来看看小寒。
小寒三番五次地请求过韩焰希望他能将自己带上，比起想着前线的世事无常和风霜剑影，七杀宫至少安全，韩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到了最后，小寒似是妥协，他压低了嗓音，带着莫名地悲伤：“我会乖乖待在这里的，父亲。”
小寒长到了十五岁的样貌，仿佛就停止了生长，而这个年龄的少年，又多带有雌雄莫辨的秾丽。韩焰一直都知道小寒长得很好看，他的眉眼容易含情，稍微一点的笑意都像是春日里闹枝头的桃花，潋滟着春色如许，而今双眼含着担忧这般看向自己，就像是花瓣簌簌坠落下，让人心生不忍，韩焰恍然地看着小寒，像是带着某种隐秘的渴望，他伸出手抚上了小寒的脸庞，少年不知，下意识依赖地蹭了蹭韩焰的手掌。这细微的动作在韩焰的眼里被无限的放大，他像是忽然惊醒般收回手，然后在小寒不解的眼神里丢下一句“父亲知道”后匆匆离去。
落荒而逃。
韩焰回想起刚刚自己闪过的绮念，狠狠地闭了闭眼。
此后韩焰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每次小寒送来的书信里浓重的思念，都让韩焰恨不得立刻就回去。
但他不敢，他始终不曾忘掉那一刻的心动。他怕回去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恐惧于那双曾对自己满是依赖的眼睛里染上对自己的厌恶。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前线很忙，各部族蠢蠢欲动，甚至有些已经明目张胆地有所行动，所以自己不能离开云云。
韩焰知道这些都是借口，但说得多了，就仿佛是成了虚无的真相，至少自己深信不疑。
有的时候压抑地久了，也会生出“小寒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样的念头，但下一刻韩焰也是只能将这个念头深深地埋起来。偶尔，韩焰会想起还在长生殿时的日子，只有自己和小寒，相互依存。荒川极冷，殿内也极冷，韩焰因为受着惩罚被封了所有的法力，只能靠长生香浑浑噩噩的度日，那天捡到的小寒，他朝自己露出的笑容，就像是一道屏障隔绝了之前的孤寂冷清，大概是太久不曾感受温暖，所以仅仅是一点点，都不舍得放手，只想紧紧地抱在怀里，放进心中珍藏起来。占有欲，或许就是在那段岁月里一点一点地滋生，然后不动声色地侵袭，最后在出来后的某天，看见他略微蹙眉的侧脸，一发不可收拾地弥散开，像是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带着些许温柔的引诱，却不容置喙地束缚住。
在寂静的万籁里，所有的一切慢慢地远去，山川河流轰然塌陷，这偌大的尘世间只拼凑出一抹瘦削的身形。然后少年抬起头，轻轻地微笑，小梨涡若隐若现。
韩焰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某种束缚破碎的声音。
我捡到的他，本该就是我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非人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