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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抉择 ...

  •   时间对妖来说,是能挫磨他们骨头血性,快将他们逼疯的东西。
      但对人来说,总是匆匆促促,转瞬即逝。
      黎若越来越乖了,楚将离觉得。
      他不再于楚将离忙碌时袖手旁观,开始着手做一些曾经不屑一顾的事情。
      诸如整理小屋里的杂物,洗碗刷锅,给小更楼热米糊,唱听不懂的歌谣哄他睡觉。
      楚将离不拘着他行动,他也不四处乱跑,压着困心的底线行事了。
      近期唯一一次远走,还是楚将离挂心阮执的近况,却又顾忌着嘱托左右为难,黎若主动代他跑了一趟,带回的情报与两年前染纤尘那份大差不差。
      那个多情的小公子过得很好,放下了不切实际的迷恋,娶妻生子,儿女成双。
      楚将离为他感到高兴。
      黎若走时问他要不要带话,捕快想了想道,不要打扰他的生活了。
      知道他安好,足以。
      又过了几日,到了楚将离的生辰。
      也就是他被鸢城人捡到的日子。
      捕快下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妖坐在他旁边刺溜刺溜地吸,看起来完全是个人了。
      他吃得专注而满足,但楚将离下面时发现盐用光了,面又容易糊,来不及去买,两碗面盐放得少了,委实寡淡。
      他翻出腌肉的陶罐,夹了一筷子咸肉到黎若碗里,自己就着一点筷子上的残渣,吃着一碗无甚滋味的面。
      妖拨拉着咸肉,慢慢往口里送,咀嚼了几下,忽然侧过了脸道:“或雪。”
      “什么?”楚将离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又追问了一遍。
      “或雪,”黎若道,“我的真名。”
      他的目光安宁,神色认真得近乎虔诚,专注地凝望着楚将离。
      或许是因为真实的眸色被掩藏在幻术之下,楚将离无法从那双眼睛中找到曾经剔透无情的凉薄,它们像是消融在淡淡的一层微倦中,脉脉温然。
      那是一双温柔而沧桑的眼,时光铭刻下痕迹,却不曾抹去里面的天真。
      它分明还是冷的,却终于有了人的温度。
      捕快宛若被蛊惑般,过了很久,才感到悲哀和苦涩漫上舌根。
      他应该吃惊的,却不知为何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般,生出果然如此的奇异感觉。
      “为什么?”他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
      在这个时候,这种氛围,选择结束这个故事。
      这个,捕快和妖的故事。
      “妖的真名,代表信任。”黎若,或许说真名为或雪的妖道。
      “只告诉最重要的那个存在。”
      “它是唯一,而他,也是唯一。”
      他似乎舍不得那一碗面,遗憾地看了碗里一眼:“我其实想把面吃完,再告诉你的。”
      他的手按上了自己心的位置:“但是,它不同意。”
      “可惜了,浪费了你亲手下的一碗面。”
      捕快扯扯嘴角,异常难看的笑了:“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吗?”
      黎若也笑了:“楚将离,你也做不到,不是吗?”
      “你爱我,而我,终于爱上了你。”
      妖终于爱上了人类。
      他将自己的心和性命一同献上,作为最初也最后的礼物。
      于妖而言,告知真名是一种仪式,自那一刻起,就放弃了自己重逾生命的自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彻底束缚。
      黎若移开了视线,盯着未知的某处:“我曾经对一个人类许下了承诺。”
      “所有他做不到的事,由我来帮他完成。”
      “这是最后一件。”
      有一个瞬间,楚将离误以为幻术失效,他看见了妖剔透以至于近乎透明的薄荷绿的眼眸,“楚将离,如果你拒绝我的爱,那么就杀死我,终结我永无尽头的时间。”
      妖是自由的。
      当他彻底失去了自由的那一刻,只有两种结局,死或者——
      “而如果你接受,”黎若轻声道,“我将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
      世上再没有一只叫做“黎若”的妖了。
      他没有看楚将离,安安静静地等捕快做出选择。
      那个最后的,只有一次机会的,抉择。
      选择吧,阿离。
      我将选择的权力交与你手。
      没有人动摇你的决心,没有人影响你的判断。
      那是完全出自你内心的,最后抉择。
      这一个捕快和妖的故事将至尾声,而你会写下怎样的结局?
      楚将离慢慢斟酌着,将一个一个字从唇舌间吐出:“你还欠我十一枪。”
      他已做出抉择。
      黎若笑了:“你还是没变啊。”
      “到头来,原来你才是最平等的那个人。”
      无亲无疏,无贵无贱,一视同仁地选择不肯原谅。
      无论,是谁。
      “楚将离,你爱我。”他站了起来,退后几步,让开了足够楚将离唤出灼城的空间,固执地追问。
      捕快回答:“是的,我爱你。”
      他微一闭眼:“我不想爱你,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当年,红衣颓艳的戏园老板倚在榻上,对他道爱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彼时楚将离不懂,只作戏言,而今初识,却作饯别。
      火红的十字长枪在空气中逐渐现形,它离开鸢城太久,已经生锈斑驳,却寒芒依旧。
      赤色如虹,贯穿了妖的腰腹,枪尖透出,滴落殷红。
      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喉头一滚,吐出一大口鲜血。
      触目惊心地泊在地面。
      被知晓真名后,他失去了“不死”。
      虽然未伤在要害,却比任何一次受创都严重,强大的愈合力没有发挥作用,疼得冷汗津津而落。
      黎若很少受伤。
      而即便受伤,也会转瞬愈合。
      他第一次如此痛苦,身躯摇摇欲坠,然而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还有十枪。”
      你没有在第一击杀我,就是因为知道我怕疼,对吗?
      你想要我痛苦,想要我绝望,想要我了解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的心情。
      那么,就如你所愿。
      楚将离一言不发,枪尖一挽,笔直刺出。
      枪是一往无前的兵器,利落决绝,不会回头转向。
      灼城如此,楚将离如此。
      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刺出了十枪后就收了手,看着苦苦支撑没有倒下的妖颓然跪倒,伏在地上,低头吐出一大口血。
      黎若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然而却竭力仰起头,嘴唇动了动。
      他已发不出声音,但楚将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你没有杀我,就是我赢了。
      这句话如此熟悉,熟悉到楚将离微微一怔。
      他叹了一口气:“你赢了。”
      黎若,我的或雪,确实是你赢了。
      妖眨了眨眼,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楚将离避开了所有要害,却还是给他造成了重创。
      不致死,却非常,非常痛的重创。
      他咳着咳着,忽然整个妖彻底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瞳中流露出绝望。
      悄无声息的变化暗地里兀自发生,如同逝者的心脏重新跳动,如同死人的血液复又流动,某些失去的东西再次回到了习惯它们不在的身躯。
      尖利的指甲不受控制的伸出,扎进了坚硬的地面,遮掩瞳色的幻术脆弱宛若春冰,顷刻间破碎,迸飞成无数晶莹的碎片。
      无上的伟力重回了这具身躯,如倦鸟归巢,冬去春回,自然得毫无违和。
      妖力以与血液融为一体的姿态欢快地流淌,久违的充盈鲜活。
      楚将离解开了困心。
      黎若的身体为失而复得的力量而欢欣鼓舞,声音却因巨大的痛苦而支离破碎:“你在做什么?”
      捕快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黎若,我还你自由。”
      他面容清俊,眉间蹙痕微平,道:“你自由了。天地浩大,你无处不可去。”
      “只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妖愕然地死死盯着他:“什么意思?”
      “你说过,会实现我的愿望。但我最后一个愿意,不是将你杀死,而是永不相见。”
      楚将离平静道:“你赢了,我下不了手杀你。但我们,不会再见了。”
      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你。很久之后,我已不想杀你了。
      但我还是做不到,原谅你。
      所以,歧路岔口,你我就此分别,天高海阔,永不相逢。
      这已是彼此间,最后的宽容。
      妖薄荷绿的眼眸被悲伤盈满,哀恸地望着他:“为什么?”
      “楚将离,你爱此世芸芸众生,无论人与非人,为何独独对我这么残忍?”
      “因为你杀了人。”楚将离道。
      “杀人是重罪。生命至为珍贵,至为灿烂,至为神圣。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随意践踏。”
      他像是数年前,对着那个问他值不值得的人般坚定不移地回答:“没有任何人,可以杀人而不付出代价。”
      “无论我失去什么,变成怎样,都要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黎若捂着嘴咳了一声,血从唇角滴落,低低地笑了:“原来如此。”
      他道:“真冷啊,楚将离,你看看窗外,是不是下雪了?”
      楚将离皱眉:“现在是十月,为何会下雪?”
      他看向窗外,话语戛然而止,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确实下雪了,属于南方的折丹城,在十月中旬,就下雪了。
      簌簌的落雪,将大地轻覆,洁白得仿佛一尘不染。
      静谧无声,素净而寂寞。
      “言出法随,代天执道。”妖伏在地上,笑得苍白自嘲,“我竟然看错了。一座偏僻的小城,出了个这样的人。”
      “怪不得你的灼城,明明是自救的命器,却是为守护一座城存在。”
      “它根本不是你的命器,而是道器。”
      楚将离没有听懂:“灼城确实是我的命器。”
      “它在你道心不移时,就不是了。”黎若道,“你行法道,刑天下之不公,一颗道心无懈可击,甚至天道有感,落雪以示。”
      “若非……”他又咳了一声,“若非困心碎了你半魂,断了你道途,你如今早已半步神台,只差一点,就能证道封神。”
      “是吗?”楚将离道,“我不想成神,也不觉得遗憾。”
      “黎若,你该走了。”
      妖扒着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楚将离抬手想要扶他,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既然诀别,就不该有任何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不要给他任何希望,不要让他有任何幻想。
      只有够坚决,才能将伤害将至最低。
      黎若看出他动作的不自然,笑了笑,有些眷恋道:“阿离,后会无期。”
      微风拂过,原地已空无一物,只剩血泊尚未干涸,依旧红得刺眼。
      楚将离静静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环视一周,确认妖真的已经离开,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肩膀一耸一耸,开始是细弱的呜咽声,渐渐压抑不住,越来越大,最后歇斯底里地失声痛哭。
      眼泪大滴大滴地晕染,从未哭泣过的捕快几乎陷入了崩溃,胸腔里的东西被撕碎扯开般痛得他牙关不住打战。
      那是楚将离第一次哭泣,也是他唯一一次哭泣。
      他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哭,却哭得不能自己。
      过多的悲伤,快将他整个人压垮。
      当他哭得筋疲力竭,朦胧的泪眼无意瞥见了窗台上一个反光的小东西。
      楚将离起身,走近细瞧,看清了那是一个洁白无瑕的海螺。
      下面压着张小笺,写道「留与君念」。
      他默读几遍,蓦地又泛起悲声,捧着海螺,泪如雨下。
      每一滴泪水,打在海螺壳上,都带着不能忽视的力度和悲伤。
      楚将离为何会爱上黎若?
      他不明白,黎若也不明白。
      或许只是因为初见之时,妖蹲在街角,低头抚摸一只小猫。
      看起来那么温柔,又那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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