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芙蓉花》·天使不飞翔·

1、出阁

　　又是花开时节。满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宫中花匠下了苦心，花期拿捏得恰到好处。头先是宝蓝色的孔雀兰，继而是浅蓝揉了紫的霞雯花、紫红的桑璧葵……每十五天换过一种花，颜色渐渐从蓝色过渡到红。待到夏至那一天，群芳谢尽，仅剩鲜红的蔓珠沙华，霸占整个花园。
　　然而，不知是谁如此细心，觅来一枝不肯按节令开败的花，插在窗前的琉璃瓶中。柔和的粉色花瓣层层相叠，精致可爱，象征一抹流连不去的春意。
　　玄叶倚着那绫罗裹就的软垫，斜睨着那朵娇艳鲜花。看厌了满屋的珠玉玲珑，反倒这朵花，令人觉得稀罕──它并不昂贵，但很罕见，是从人间千里迢迢带上来的。真界的水土养不活这柔嫩的生命，过不几天就要衰败了。
　　她记得，这种花叫做芙蓉。

　　第一次识得它，是在出嫁之日。
　　她踏入那如房间般大小的香车。凤冠霞披之下，藏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满门女眷尽皆到场，站在鲜花铺成的道路两侧，为她送行。场面之浩大，无出其右。
　　一切都因那叫做珠流河的男子。群芳之中千挑万选，末了才认定了她。一纸聘书，就此决定她后半生的命运──不容分争，没有选择。
　　她不清楚他是否爱她。但她知道，她是唯一配得上他的。因她如此年轻美丽，因她血统如此高贵，因她拥有“终夜之壶”。她是青白家的骄傲，也将是他王座上最璀璨的装饰，巩固王朝最有力的助力，不可或缺，无以取代。
　　临行之前，另一个同宗的少女为她戴上一朵淡粉色的鲜花。那少女说：“这是芙蓉，人间最美的花。玄叶小姐，虽然你叫‘叶’，但你注定成为真界最美丽的花。”
　　那是最后一次，她被唤作玄叶小姐。此后，她的称呼变成“陛下”──步下香车的那一刻，她已成为母仪真界的皇后。

　　初时，她以为，今后将享尽女子的一切幸福。
　　怎知世事难如人意。
　　流着青白家血液的人们大多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他们只会“迷恋”，耽于各色美丽肉身带来的欢情──然而珠流河对她，却连这一点也欠奉。他只爱那些他一手造就的生命。日日与不同的人类春风一度，然后杀死换下一个，乐此不疲。
　　她实在不明白。她无年老色衰之虞，又解得风情月意，鱼水之际，尽显娇娆。为什么反而比不过那些连从族都不如的人类？
　　她想不通，也不愿降尊纡贵地去求。借口凤体违和，傲然退居于深宫，一心一意把持她自己的王国──在这里，她一手培育出只属于她的人。那最得她宠爱的雨下石，一头银发如水，俏丽而聪敏。还有肖似珠流河的海贺，另带各式各样来自人间的美人。夜夜长枕大被，春色旖旎，日子过得并不比珠流河冷清。
　　冷的只是心。说不清是心底的哪一处，岁月更替中渐渐冷硬，再没有当年的鲜活。于是整个人也变得木然了，一场场笙歌艳舞之间，唯独她，常满面冰霜，兴致索然。有时身边亲近的人问她，为什么总怏怏不乐？她倒又答不上来。扪心自问，亦觉蹊跷，一样寻欢作乐，一样都是些俊美可爱的人，便缺了珠流河又如何？不还一样可以尽兴。何必这样自伤。
　　只是，终究意难平。
　　这些浮云流水的日子，过得那样昏乱。她几乎记不得做过些什么。那终夜之壶散发的浓郁迷香扰乱旁人的神志，也混淆了她的记忆，只记得依稀仿佛曾经历些爱恨悲伤，却忘记其中缘由。岁岁年年，她得到的唯一馈赠，是那个叫地仪的女儿──而她却连她怎样降临的也记不起。仿佛一夜长梦，醒来便多了这样一个人。
　　那似她而不似珠流河的女孩。长着一头柔软卷发，同她一样热爱享乐，却远不如她美貌。偏又那样地不将母亲放在眼里，处处与她攀比，仿佛早已不服她的地位与尊荣，迫不急待要逼她让位──不敢去抢她的权力，至少将那些赞颂夺过来，也是好的。
　　这不称意的女儿，是她此生最不肯提的两个女人之一。
　　另一个，就是逢生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