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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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这消息是一个名唤梅切的女人带来帝都的。她说，自己于大漠边缘拾得一个半死的孩子，借那孩子濒死时的混言乱语，她推出一桩惊世秘密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却依旧那孩子肚子里。大漠往帝都的一路颠簸折尽了精力，他连呓语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已是要带着谜底去往鬼门关。
因此梅切也慌得没了章程，登门苦苦哀求帝都名医救人，好歹令孩子能再开口，千金万金，在所不惜。
帝都，古董一条街，珠玉斋。
“邙山墓陵？”飞柳拍案而起，“可是胡说的？传说那是大漠王朝历代君王公侯埋葬之地，早被黄沙吞噬上千年，哪儿那么容易找见？”
“我仔细问过。”夏维捏住细瓷杯，一杯香茶，茗烟袅袅，模糊了容颜，“梅切自称行商，实际却是个雇用杀手。另兼人牙，也做贼。经年往来大江南北，鲜有失手。□□上闯下不小名头。她认准的事，必然有点道理。”
“爱财的人，最容易被财迷。”飞柳冷笑，“这么说来，我倒疑心了。那半死的孩子，梅切究竟怎么弄来的？不会是顺手拐来要卖的？”
“这我哪儿知道？”夏维一笑，“可能是吧。我只是觉得，若不是真正看到，一个小孩子神志昏蒙时的胡话，怎能将梅切那样的老江湖骗住？其次，那孩子……据说有天眼。”
飞柳又是一愣，骇笑：“天眼……我不信。真有这种能耐，怎会流落大漠？早被青白家收起来做御用术士。说是那孩子见了海市蜃楼，我倒更信些。”
“我本来也这样以为。但，海市蜃楼终究一场虚幻泡影，不可能留下真实宝物吧？”夏维抬起头来，“前些日子，我无意间撞见那孩子一面。他用来钉住两节腿骨的金属物，确实形状奇特。虽不一定是上古遗物，可也差不多了。”他盯着飞柳，“你总该相信我的眼睛？结伴这些日子，倒过多少古物，我可看走眼过？”
“……那孩子如今在哪儿？”
“便在帝都。”夏维眼中笑意愈深。究竟是多年搭档，情知飞柳这样说，已是动了心，“不过他的主治医生有些难缠──是雾生呢。”
不可能不动心。邙山陵是多大一笔财富？到手了，从此富可敌国。这样的机会，几辈子都碰不上一遭。
何况，摸金原就是本职。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大好买卖送上门来，不做要遭天谴的──夏维同飞柳两个少年，合伙开着一家古董铺子。平日倒些精致的小玩器卖给那些有收藏癖的富贵人家，生意算得兴隆，但赚不了太多钱。真正捞取暴利的，却是靠搭配盗墓。夏维收集情报，勘探风水，算出墓葬入口所在。飞柳体格强些，又懂药术，手也巧，故专司具体干活。所有收获两人平分。几年下来，两人也有了些名声。白手起家的年轻人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了。
只是，心里仍然不满足。还想要更多，还得要更多。世上要使钱的地方太多，赚得永远没有花得快。
比如那无照医生，雾生，就是个无底洞。
飞柳同夏维的双辕马车驶入那条曲折小巷时，恰赶上有人洒水洗路，本就灰尘飞扬的地面染了水，泥泞一片。几个孩子围着水沟捏泥巴，身上衣服也是补过了又补。这乘白马厢车，在这巷子显得格格不入。
“雾生那家伙，赚那么多钱，也不肯换个好些的住处。”飞柳带些酸意讥讽，“这就叫大隐隐于市？又不拿来花费，平白讹人那么多钱做什么？”
夏维不接茬，施施然踏下车，认准一扇半掩的黑木门，推开而入。
里面是一座不大的院落。种着棵树，也有两方花圃。看得出根本没人真正用心打点，杂草一路长到圃外来。背阴处爬满青藤，从泥里一直攀至屋檐，眼看就要“上房揭瓦”。
此间好似没有人，正屋门上挂着把大锁，窗户全用薄木板封死了。待到夏维撩开耳房的青布帘，方才听到一声叹息：“我累了好些日子，难道还不能休息么？”
“这次不是来求你治病。”夏维缓步入内，“只是问些消息，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你还要对我们摆什么名医架子不成？”飞柳随着夏维进屋。环顾第一眼，忍不住皱起眉头──永远讨厌这屋子。浓厚的化学药剂味道终年不散，且还不喜欢开窗。简直好似活死人墓。
但夏维却总是难免要来的。他身体单薄，心脏又弱，全靠雾生的药维持──就凭这一条，雾生已从他们手里赚得不知多少血汗钱。
“又不是急诊，还要逼着医生聊天不成？”雾生坐在书桌旁，学飞柳的语气，原样顶回去。想来方才正支着头静坐养神，苍白的脸颊上多出一片薄薄的红晕，倒显得比平素和善些。
“废话少说，梅切带来的孩子在哪儿？”飞柳几步冲上去，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要见见他。”
“你说红露？”雾生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说你怎么肯到我这里来，果然是为了红露。”他端正颜色，“他伤得太重，最近刚有些起色，架不住你这样的野人去惊扰。”
“谁是野人？”
“还是我来说。”夏维拦住飞柳，“我们要问的事情，想来雾生医生也知道答案。不如我们付出点代价，换你替我们解疑？”
“别胡说，”飞柳当即出声抗议，“任凭这家伙要价，一定会说要你同他过一夜……”
“你也太小看我。难道我只关心那档子事？”雾生笑着打断，仿佛觉得他很有趣，看动物闹脾气一样的眼神，“至少，有你这样一个碍眼的灯泡在，任谁也会兴致全无。”
“好了好了，两位都请少说些。”眼看飞柳又要发作，夏维先一刻按住他，又转向雾生，“一千金，换一个谜底。前提是你一定要说实话。”
“一千金？”飞柳愕然，没想到他这样大魄力。一千金，寻常店里的古董，三四件加在一起也不一定值这么多。
“成交。”雾生一口答应，“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孩子在大漠被发现时，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还请拿出来一见。”夏维自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随手拈来一张，在雾生眼前晃晃。白纸朱印写得分明，正是一千金。
“最重要的一件，你不是看过的么？”雾生敛眸一笑，“一千金买一个早已见过的物件，你不觉得亏本？”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已拉开抽屉，将一件丝绒布包着的长条拿到桌上，摊开。
那是一件弯月状的金属板，乍看通体银白，细看，又觉得似有一层淡淡金光笼罩其上。当中雕着一枝曼陀罗，两头有耳，似乎本来应还有些什么连着。
“梅切见着红露时，他一条腿折了，全靠这板子暂且支撑。想来他应当挣扎过一段不短的路程。”雾生十指对拢，饶有兴味地打量眼前这两个少年，“这一条只是我个人猜测，不保证准。故此免费赠送。”
“那孩子伤势如何？”夏维又抽出一张，“我要知道具体。伤了哪里，什么伤？受伤有多久，有多严重──这些同归‘伤势’范畴，应算一个问题吧？”
“不愧是商人，真不肯吃亏。”雾生摇头，“问这样麻烦的一个问题……是我思虑欠周，条件没讲清。然而这事说起来太也累人，我说些最主要的，其他琐碎细节，还请你们看这里。”说着，自抽屉底层拎出一踏厚厚的笔记，摔到桌子上。
“红露全身肌肉都被削下，仅剩筋连着。伤口做过缝合，虽然面积极大，但并不影响生命。我看那些伤疤，至少有个两三年。双眼视网膜撕裂过，仅剩一点残留。没特殊情况，他怕是压根看不清东西，能感觉到光亮变化就已经算不错。唯独腿部骨折是新伤，应是高处跌下来摔折了的，没什么稀奇。”
“岂不是形同废人？”飞柳匆匆翻阅那份医疗笔记。他也做过医师，略一看便懂得其中关键，“他靠什么活到现在？又靠什么去了大漠？要将这样一人带往大漠腹地，至少需要怎样规模的旅队？”
“好问题。”雾生一拍手，“到底你爽快，一口气问了这样多，至少价值三千金──但可惜，我一条都答不上。”
“咱们有言在先，你至少应当说实话！”飞柳几乎就要跳过桌子去打他，“你真当我们是傻子，一句话就敷衍过了？”
“我只承应说实话，可没允诺知无不言。”雾生好整以暇，将那些笔记收拢好，又放回抽屉里，全不把飞柳的愤怒放在眼里，“你的问题，我的确不知道。虽有些猜测，但不愿说。”
“无妨。”夏维急急稳住正准备摔东西的飞柳，一头同雾生继续嚼舌，“你不说没关系，我们只要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其他无所谓──我只最后三个问题：一，红露有天眼，梅切信不信？二，梅切势必再赴大漠，你是否同去？”
“……这问题倒问得古怪。”雾生侧着头，单手撑着颊，略略一笑，仿佛悟到什么玄机。“不过，既然负责发问的是你，我也不多啰嗦。两个字：信，不。”
“很好。”夏维点出两张，直接放到雾生手里。
“可真是一字千金。”雾生弹弹那两张簇新银票，脆生生的一声响。特意要飞柳心疼，捻在手里尽是反反复复弄着玩，偏偏不肯收起来。
“第五个问题。”夏维将手中最后一张银票也扔在桌上，“梅切若能掘得宝藏，自应归功于你。料想她一是不敢赖你的帐，其次不敢将报酬开得太低──你们算是利益相关。若她一无所得，你怕也捞不到太多。如此，你又何必为这区区五千金，答尽问话？你大可直接一句不肯说，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夏维啊。”雾生吃吃笑起来，斜觑着眼前这瘦小的少年，说不清是嘲讽或者调戏，“我顶喜欢你这脾性。表面不张不扬的，尽是揣测些别人不愿告诉你的事……最是有趣了。”
“我花钱似乎不是为听你废话。”夏维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不是没见过雾生医生这样阴晴不定的笑，若是平素诊疗时单独两人，倒会觉得不安──夏维是有些怕他的。心底深处总以为他像是一只狐狸，本身没多大害处，但会不知不觉引人去做饕餮猛兽的盘中餐。
而今飞柳陪在身边，胆色也跟着壮些。尽可以无视那狡狯的眼神。
“我倒问你，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同梅切有约在先，单收诊疗酬金，宝藏所得与我无关。故此我不如拿你们两个豪客开刀，多赚一些？”
“梅切连人带家全卖了，能换几斤白银几两金？”飞柳忍不住插嘴，“你那海量般的胃口，她全部家当还不够你塞牙缝。何况明知面前摆着份千古宝藏，成败命脉又捏在自己手里，你会不想趁机分杯羹？你就是疯了也不会这样蠢。”
“说得真难听。”雾生半点不见动怒，又将目光撇向夏维，“你也这样盘算？”
“半点不差。”夏维望了飞柳一眼，不经意地浅笑。“你若问完了，是不是该考虑也认真回答我们？”
“我承认你们想的有几分道理。”雾生收起笑容，“但你们太小看我。卖给你们这些答案，不过是顺手捞些外快，怎么会耽误正事？你总得相信，我做事从来条理分明。无论其中多少曲折，最后赚得大头的，必定有我一份。”
直到离开那条巷子两三里地，飞柳心里仍揣着一股火。嘴里嘀嘀咕咕的，只是抱怨。
“为什么我们要那样听话？他不过是个医生，难道我们痛揍他一顿，他还真会咬紧牙关，一字不吐不成？真是白白浪费五千金，又换来什么？”
“雾生太小看我们。” 夏维颔首一笑，“但你呢？你认定我们在大漠寻宝，绝非梅切的对手？你又是否一样太小看我们了？”
“你这话是……”飞柳话说一半，忽而一想，又笑了，“莫非你已经有什么主意？”
“我只是推想。梅切既然深信红露确有‘天眼’，再赴大漠，必准备周全。以她的阅历，这一趟不愁无所斩获。但为什么雾生一是不肯与梅切同去，其次竟肯卖消息给我们？他难道不怕我们抢了本该是梅切的宝物，最终反而弄得他一无所获？”
“这不正是我纳罕的问题么？你倒又拿出来问我一遍。”飞柳失笑，“难道你想说，是雾生看不起我们，认定哪怕我们得知内情，仍不能与梅切一争长短？”
“我想不是的。”夏维含笑摇头，“前些日子，青白家小姐地仪代天子巡游北方，中途在据阳关行宫停滞，拖延三十余日，才终于传出消息，原来地仪小姐得了急病，昏迷不醒，正自医治。而青白家听说，竟不为所动，并不下令召地仪小姐返帝都修养，你不觉得其中有诈？”
“你这是什么意思？”飞柳习惯性地问过一句，又沉心略一思索，便自行得出的答案，“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据阳关气候又恶劣，地仪小姐水土不服，生病倒也寻常，并不需保密。瞒过三十余天之后才对外说明，急招宫廷内医前往，实在有些蹊跷。另一边，又听说仿佛有十余位随行术士一并患病，不治而死──两相映照，若说没有内幕，傻子也不信。”
“那么，你猜，这一桩桩奇闻背后会是什么内容？”
“还用得着说？这几样联系起来，答案只有一个：青白家不知如何得知邙山墓之所在，着令地仪借北巡之机，秘密往大漠寻找墓葬。红露十有八九就是她带去的，只是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地仪手下一干术士统统死绝，连红露也走失，只剩地仪一个人，勉强回到据阳城。”
飞柳顺着夏唯的思路，已是完全明白猜透了谜底。这样一条条说出来，无非是要将两人心思一一印证。眼看夏唯眼底赞许之意越来越深，显见自己所猜所想无一处不与之契合。
两人相视而笑。
夏唯又问：“说道红露，难道不会是被梅切所劫掳么？”
“不太可能。红露乃寻墓之关键，地仪必不疏忽。凭梅切一个小贼，再怎么强，能从青白家小姐手中抢人？我以为，梅切甚至可能根本没见过地仪，因此也压根不知道红露与青白家的关系。否则梅切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动邙山墓的主意。”
“我也与你一样想法。”夏唯缓缓点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青白家既然想要邙山墓藏，必不会因地仪失手而就此罢休。必定还有第二个强过地仪的人，出发去寻宝──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与他谈谈条件，便万事大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