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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血字信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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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榕贵妃派人送来了一碗甜汤,奴才这会儿是给您端过来,还是先放在冰室里?”梁隐一边接过宫女送来的托盘,一边注意着佑徳帝的脸色问道。
眼见着快要入暑,天气也越发炎热起来。宫中事务繁杂,梁隐忙过一会儿额头上便见了汗珠。
“今日确实有些闷热,祭祀大典将近,朕要斋戒少食,梁隐啊,你把它给汤阁老端过去解解暑。”佑徳帝一番话说得随意,仿佛此事再平常不过。
梁隐在下边却是听得心下一惊,心道皇上莫不是听错了不成?即便这汤皇上自己不想喝,放着便可,赐给汤阁老是否有欠妥当?
他想再次确认,然而当下的时机却容不得他质疑半分,余光中见到佑徳帝正往这边看,梁隐只能仓促应了话。方才端着托盘走了两步,就听见大殿下方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如此万万使不得,老臣不过一把枯骨,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这点炎热有何忍不了的?”当下便颤颤巍巍地挣扎起身,一头白发看上去更添了一丝苍老之态。
“皇上一片苦心,阁老便不要推辞了。”汤岳正欲拒绝,还未站直身体便被梁隐搀扶着重新坐回了软椅上。
汤岳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权臣,大半辈子耗在朝中,也算是鞠躬尽瘁。如今已是杖朝之年,皇上体恤臣子御赐膳食,汤岳做做样子推辞再接受,也不失为一幅君圣臣贤的美好画面。
只是今日这“御赐”却有些不同寻常。其中的渊源要追溯到佑徳元年。
连皇后为皇室开枝散叶,同时抚育三位皇子,身体便越发虚弱。那时皇帝刚刚继位,朝局不稳,难免对周遭之事疏于照顾。
梁隐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北风刺骨,御花园的红梅花开正盛。连皇后独爱赏梅,不幸染上了风寒,久病不愈终究是离开了人世。
皇上又是个念旧之人。次年选秀,连皇后的表妹入了宫,便被册立为贵妃,赐名宸。自此,太子颍便交给了宸贵妃照顾。
当年榕贵妃与宸贵妃同时入宫,又因着容貌与连皇后有七分相似,深得皇帝宠爱。二皇子年纪尚轻,便认其做了养母。
如今二皇子才学越发出众,朝中呼声亦是水涨船高,风声四起。
立长还是立贤?
事关崇纪国之将来,众人早已是睁大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肯漏过一丝一毫的征兆。
近年来榕贵妃恩宠渐盛,皇帝如今将其送来的汤转瞬赐予了汤阁老,不知是何用意?
这碗甜汤几经辗转,到了汤岳的手中仍旧带着丝丝凉意,汤水顺着喉咙直下,留下一片沁人心脾的清甜。
这御赐之物果然不同凡响,汤岳瞥过一眼心道。
半个巴掌大的瓷碗中的数种食材皆是南池的当季蔬果,跨越数省转运至徽京,此中耗费的人力物力皆是不可估量。
“太子近来读书如何,前日编撰书籍一事进展是否顺利?”皇帝看着汤阁老如此问道,其态度之亲切就如同一个年老的父亲,自然而然地关心着儿子的近况,“你是太子太师,凡事还要多加关注。”末了又补充道。
“太子近来越发勤勉了,想是修书一事多有成长。昨日微臣曾路遇侍讲学士程故廉,听闻《地志全书》已经草拟完毕。太子心系国事,任重致远,实乃我崇纪之幸,万民之福。”汤岳如此回道。
这算是某种隐晦的提醒么?汤岳心下揣测,若不是刻意提起,他都快忘记了自己“太子太师”的这重身份。
“如此正好,朕也想看看这书编的如何。”皇帝稍微撑起上半身道。梁隐见此便拿了软垫放于背后,使其与软塌形成一个舒适的弧度。
宫中的内侍领了梁隐的眼色,便迈着碎步一溜烟消失在了半敞的门扉之外。
翰林院的值房离这里不算太远,片刻之间便到了眼前。
今日正逢当值,加之《地志全书》方才草拟完成,冯钊纶比之平日有所留意,事关储君,便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慎之又慎。
他原是做好了准备,却未想皇命来的如此之快。那内侍官见了他便将召见之事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而后又如一阵小旋风般匆匆离开。
掌院学士冯钊纶面上沉稳应了,心中却暗自叫糟。
程故廉老母旧疾复发,昨日方才告假,怎么今日偏巧遇上皇帝召见?
为官数十载,大大小小的场面他也算是有所经历,只是一到这禀奏之时便难以应对。程故廉曾调侃他面圣时过于拘谨,又怎知他心中的抵触情绪由来已久?
扬长避短乃是人之天性。如此自我安慰过后,冯钊纶一转身便看见一个身影,身着青色朝服正坐于桌前前整理书册,当下脱口而出道:“子敬,你且随我前去面圣。”
话音刚落沈令便被拉着走出了翰林院的值房。事出突然,两人边走边说,沈令这才知晓了当下的情形。
修书一事本是太子提出,经圣上批准交由翰林院编撰而成。如今草拟完毕,数月过去不见太子问询此事,反倒是皇帝更加在意,却是在意料之外。
倘若宸贵妃有意令太子颍稳固地位,大可不必利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地志全书》若是能成,虽可名流千古,但却救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前有汤阁老把持朝政,后有二皇子虎视眈眈,后宫之中亦不平静。太子颍对朝事向来不甚在意,只是皇帝像是有意引导一般,近来对其多有关注。
如此看来便产生了诸多矛盾之处,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内侍官见他二人行至殿前方高声通传了,他二人这才踏进殿内,行过三叩九拜之礼,将草拟完成的书册呈递过去。
梁隐稳稳地托着厚重的书册于佑徳帝面前,不时翻动着书页。
若说这宫中最得圣宠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自高宗皇帝时起,宦官越发受到倚重,而内阁职能日渐式微。皇帝以司礼监制衡内阁,六部执行政务更是处处掣肘。
官员冗杂却无人理事,皇帝偏听偏信,百姓不堪重负,险些生了祸乱。至此高宗改制,情况才有所收敛。
沈令看着眼前的情景但觉意味深长,上一个如此鞠躬尽瘁伺候皇帝的人,也曾稳坐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数十年。
那人却是姓褚名卫。
“短短数月能够完成,实乃不易,爱卿多有辛苦。”皇帝粗略看过之后如此说道,又对着坐于下首的汤岳摆了摆手,“汤阁老,你帮朕详细看看,若有不妥之处整理出来,隔日一并呈递。”
沈令二人方听闻此言又行过一礼,只道是“分内之事,职责所在”。
此事成则是太子之功,败则是翰林院之责,连日来诸位同僚为此事禅精竭虑,如今眼下乌青未消,也是万万不敢担当“辛苦”二字。
崇纪朝臣之中流传着这样一句不破定律: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众人对此心照不宣,私下却是贯彻地切实准确。
而被指名详加审阅的汤阁老稍微睁大了细小的眼睛,复又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可有过目?”
“太子现下所在何处?”皇帝如此问道。
“回皇上,太子殿下今晨去了咏乐园狩猎,现下还未回来。”梁隐回道。
“等他回来你去通知一下,这几日与阁老仔细议一议。”口谕已然下达,皇帝又变成了一位体恤老臣的贤君,“朕知你身体欠佳,早些回去休息吧。”
“多谢圣恩,微臣先行告退。”一身绯袍的年迈老者躬身行过一礼,便缓缓地离开了大殿。
只是临行前一道视线从沈令等人身上扫过,不知其是有意还是无意,莫名地令人不安。
今日这位阁老比之前几日少了几丝精神,倒是有些“病态”之感。
却不知是心病还是别的什么。皇帝态度暧昧,近来重心有意偏向太子,那些表了忠心站了队的,现下只怕是都不好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帝又询问了一些修书的细节,冯大人就期间参考的书目加以说明,沈令在旁稍加补充。
就在二人以为可以告退的时候,沈令听见皇帝问道:
“朕听闻你与豫亲王私交甚笃,可有此事?”
“豫亲王博学多识,微臣有幸与其交流,受益匪浅。”士林学子间多有交流探讨,其内容多为理学思想之类。沈令未做解释,有意向此方向引导。
前日的“旧识”现下却成了“私交甚笃”,甚至传至皇帝耳中,传谣者言辞极尽夸大之能事,惟恐不能引人注目。
当真是人言可畏。
不过那人却有失算之处,便是他沈令并不是会为谣言而忧虑之人。
如今目的尚未达成,他又怎么会轻易心生动摇呢?数年前还未入仕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下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佑徳帝听见他如此回答,稍稍点头,而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踏出殿门,耳畔传来一阵深呼吸的声音,沈令一偏头便看到冯大人舒了口气,低声感叹着:“太子殿下为人敦厚,如此兴国安邦也便有望了。”
有望么?
沈令心道,自古以来圣心最为难测,前一刻荣宠正盛,下一瞬却有可能命丧黄泉。这一次佑徳帝又是作何打算呢?
不知不觉到了散值的时辰,天色尚早,沈令与冯大人作别后缓缓出了宫门。到了软轿前方才站定,便见得沈塘快步走来,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焦躁之色。
“少爷,阳平急信。”沈塘低声道,从袖带中拿出一封信笺。
那信封上并未署名,沈令接过方察觉出一丝端倪。当下敛了神色沉声道了句“回府”,二人即刻返回。
一辆二人小轿在徽京城的小巷内穿行而过,偶有颠簸,而端坐其中的人却丝毫未觉。
只因那轻如柳絮的信封上,隐隐透出的一丝殷红。